卢箫没有回应,只是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腰际系上一圈衣服,并用绳子捆紧。这将成为简陋的腰拖,替她分担女人的重量。
她抱过白冉,但那女人的体重显然不能和即将分娩的女人相比。一百二十斤和一百六十斤的区别,而且路途也远了些许。
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做好准备。
“箫箫,别勉强自己,我试试能不能……”看到女儿做出通常属于男人的举动,娜塔莉亚脸煞白煞白的。
“人命不能开玩笑,”卢箫的双臂穿过凯瑟琳身下,“我可以半小时内到。”
头一次看到小姑子使出怪力的绫子呆若木鸡。经常性穿宽松衣服的卢箫看起来很瘦,因此抱起孕妇的那一刹,视觉冲击力着实不小。
可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卢箫想到了什么,微微转头,额外留下了一句话。
“妈,我可是军人啊。”
那句话没有温度,却涵盖了一切温度。
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经常性忘记女儿军人的身份,只有在一些特定时刻,才能想起女儿曾受过的摧残。
卢箫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漫天星光如熊熊火光。
她的脚步稳健中带着急切,羚羊般飞快的步伐卷起乡土小路的尘土;她走出夜色,扎进战场的枪林弹雨之中。
这也是一场战争。
人命的战争。
光是速度快还不够,还需要尽可能保持平稳。羊水一直在流,浸得腰际的毛巾湿哒哒的从而变得无比沉重,托举的手臂也变得黏糊糊的。
每个母亲都值得被敬佩,耳边每传来一声哀嚎,她便会这样想一次。
她能注意到所有人的伟大,却总是忽略自己的伟大。
五百米过后,卢箫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她大口着喘气,腥臭味磨得鼻尖生疼,肺也似炸裂了一般难受。抱着于自己两倍宽的孕妇狂奔三千米是件折磨人的差事,可也不能放弃,必须坚持。
凯瑟琳艰难地睁开眼,尽全力向卢箫的胸前靠,以减轻她的负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谢你……”
“如果你能平安,再感谢我吧。”卢箫闻到了肺部传来的血腥味,可她不敢咳嗽。
“不平安……也该谢你……”唇中的血色越来越浅。
生活只是暂时这样,还是会一直如此?
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早就给出了答案。
跌跌撞撞在最后几百米的路上,缺氧与脱力的感觉异常熟悉。无数回忆飞上心头,卢箫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向上奔跑。
穿越浓雾,穿越夜色。
终于,地平线与树影之间,医院白色的墙体在惨白月光下浮现了出来。
“来人啊!产妇要生了!”卢箫哑着嗓子冲透出些许灯光的值班室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一个普通而寂静的夜晚,因上尉颇震慑而穿透的嗓音而不再普通。小小的乡村医院里立刻冒出细细簌簌的收拾声,然后是忙碌的脚步声。
当值夜班的医生们破门而出时,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纤瘦的女子独自抱着两倍宽的孕妇,虽然死死咬着牙,却仍在坚持。
月光下,那灰色的发丝是最纯的水银。
**
卢箫坐在手术室外,高强度运动后遗留的疲惫席卷她的全身。
六年前,嫂子生产的那个凌晨,哥哥也不在家。
嫂子的骨盆也小,婴儿的头不知怎么就是出不来,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仍记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瑟瑟发抖的感觉。刚过二十岁的自己却像个中年男子一般,抱着面色苍白的妈妈佯装镇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被抛弃的责任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在这个比烂的社会中,谁不肯烂,便只能被剥削。
身体渐渐脱力,卢箫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她隐约看到了哥哥卢笙那张帅气的脸,高鼻深目,曾是多少少女的梦。为什么总是我陪着你的女人们生产呢,难道我们是一个人吗,她心酸地想。
恍惚间,白冉好像走了过来,冰凉细腻的手盖住她的眼皮。
——睡吧,我的小长官。
卢箫舍不得闭眼。
即便是幻觉,她也想多看自己的爱人一眼。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半垂下头,浅金色的发丝碰到了她的手背。
——生活这么无情,竟然还有力气跑步。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白冉抬起了头,狡黠一笑。
——所以即便是我这样的恶棍,也会控制不住陷进你的魅力之中。
……
“家属呢?你是她家属吧?”
一个粗暴冰冷的声音将人硬生生从梦境之中拽了回来。卢箫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大褂从手术室中走出。
“是。”
“叫你半天了,没听见吗?”半夜起来工作谁都不容易,有脾气也是正常的。
“对不起。”没办法,她太困太累了,刚才一直没听见医生的呼唤。
“她老公呢?”
“是我哥哥。”
“人呢?”很不耐烦。
“死了。”
空气突然安静。
医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语气也柔软了不少:“那你是她小姑对吧,进来看看你侄女?”
“侄女?”这个名词很陌生。六年以来,她只有一个侄子。
医生扁扁嘴,叹道:“对,女孩儿。我希望你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不然这个头胎可不太妙。”他见过太多因婴儿性别而闹得不愉快的例子了。
“没有没有。”
卢箫立刻跟着医生走进手术室。
病床上的凯瑟琳奄奄一息,整张脸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她的皮肤本就和雪一样白,现在更是白得可怕。
好在还有呼吸。看到那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后,卢箫放下了心。
“看,这就是你侄女,六斤六两。”一个小护士靠了上来。
卢箫看向护士怀里那团毛巾。
肿肿的眼皮,脸皱得像干透的苹果,所有的婴儿都丑得出奇的一致。说实话她对婴儿脸盲,看不出这个侄女和六年前的侄子有什么不同。
小护士低下头,微笑评论道:“很健康也很漂亮,她这鼻子随妈,将来会很挺的。”
有些新生儿会睁开双眼。
而这个刚出世的小侄女恰巧就是这样一个新生儿。在出世后的一个小时内便感知到了外界的刺激,并以睁开的双眼回应。
而也就是那一刻。
卢箫愣住了。
抱着她的护士也愣住了。
灰色的瞳。
而婴儿的头发也是深灰色的,如稀释到一定程度的墨汁。
小护士看看婴儿,又看看卢箫,看完卢箫,又看看婴儿,形成了永动机。毕竟,灰发灰眼实在是一个极为稀缺的外貌特征,且跟其病床上的母亲极度不符。
卢箫眨眨眼,尴尬微笑。
“多少有点家族基因在。”
**
一家人围着刚出生五天的婴儿沉思。
身体恢复了些许的凯瑟琳拾起了本能的母爱,抱着自己的孩子爱不释手,但她的表情也同样是沉思的。
婴儿的灰发灰眼实在太过特殊。
凯瑟琳是金发蓝眼,已故卢笙是栗发褐眼,娜塔莉亚是栗发绿眼,绫子是黑发黑眼,卢安是栗发黑眼——只有卢箫一人是灰发灰眼。
莫名其妙的巧合。
得亏自己是女人,不然跳进莱茵河也洗不清了,卢箫暗暗捂脸。
娜塔莉亚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从科学角度解释道:“隔代遗传,和箫箫一样。她爷爷的发色和瞳色就是这样。”
这确实是事实,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绫子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卢箫道:“下次军队怀疑你有问题,你就说你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就是你女儿。我敢打赌,没人敢不信。”
娜塔莉亚也笑了起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肩膀:“看来这确实是咱家的孩子没错,免得做亲子鉴定了。”
而凯瑟琳也笑了,丝毫没有感到不舒服的意思。
她低下头打量了女儿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这颜色很好看,而且和她救命恩人一样。”
“救命恩人?”听到这个名号,卢箫很不自在。
“要不是你抱我去医院,我可能就和这小家伙一命归西了。”凯瑟琳的语气万分诚恳。“这么想来,也应该由你来给她起个名字。”
“我?”卢箫有些犹豫,询问式地看向身边的妈妈。
“去吧去吧,”娜塔莉亚凑近女儿的耳边悄声道,“现在你才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之主。
四个字分量很足,如秤砣一般砸到心上。
绫子紧紧盯着卢箫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私生女”的姓氏成了一个大问题。
卢箫在余光中感受到了嫂子的情绪,她知道嫂子不希望再来一个“卢家人”分财产,即便卢笙本就没有留下多少财产。
“那个,你姓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