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中央一共派出了十七名军医前来支援。他们排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走出船舱,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物是人非之感。
却没时间伤感。
当年那批军医战死的战死,残疾的残疾,升职的升职,归乡的归乡,若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反倒奇怪了。
世州模糊了人种的界限,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交叉出现,黑眼睛蓝眼睛绿眼睛交替浮现,令人眼花缭乱。
卢箫转头,声音平静有力。
“内贾德中士,请带领大家装卸物资。”
“是。”
然而再转头时,那群军医中莫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金发碧眼,肤白似雪,身材高挑。
这个外形不是谁的专利,但只要是她,卢箫总能一眼认出。尤其是右眼下淡淡的褐色斑纹,那是蛇形化时鳞片最先浮现的地方。
但卢箫不敢认出。
因为那人分明就穿着世州的军服。一袭暗红色的军装,红得刺眼,红得嘲讽,苍白皮肤上似绽开了一副血墨图。
世州没有向北赤联求助,这女人竟然就入了世州的伍。她不知道白冉是怎么做到的,也暂时没有心思知道,因为其它情感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大概是感受到了上尉目光的异样,克斯滨中校顺着她的目光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卢上尉认识她?”
“不。”卢箫立刻否认。
克斯滨中校咧嘴一笑:“那也合理,达丽娅确实漂亮,总能吸引住男男女女的目光。”
“达丽娅?”卢箫又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假名字。
“达丽娅·科里科娃。这是她的全名,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克斯滨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卢箫迷茫眨眼。
虽然这个名字一股俄裔味,就像妈妈嫁过来前,全名叫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但结合起白冉典型高加索的外形来看,谁倒也不会起疑心。
克斯滨显然误解了上尉表情的涵义,他的眼中燃出轻蔑的火苗,胡须随意扯动了一下。
“虽然她不接受男人的求爱,不过听说她能接受女人的,您可以试一试。”
面无表情的达丽娅,不,白冉从他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浅浅的海盐柑橘香。
或许那不是真正的香水味,只是记忆中的香水味,别人闻不见。
卢箫便也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谢谢您。”
三辆货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在轻骑兵队的后方,准备出发。为了减轻运输压力,卢箫的马侧也挂了不少货物,辛苦了那匹偏瘦的马瓦里马。
货车没有给人的空间,因此新来的军医们要和骑兵们一同骑马。这一点卢箫早就料到了,因此此次前来的士兵们都骑着高一米五以上的大马,以载多人回去。
除去开车的,还有十四名军医。
刚好轻骑兵连一共有十五人。
正当卢箫思考要不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给特定的人时,她看到白冉和克斯滨谈了两句后便走向了一辆货车的露天式载货厢。
很明显,白冉并不打算上同僚的马,而是要挤在破烂压抑的货舱里。
“那个人要坐车厢上么?”卢箫不解地问克斯滨。
克斯滨耸耸肩,跨上内贾德中士的马。
“她腰上有伤,不能骑马。”不知是不似是错觉,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满是下流的暧昧。
腰上有伤?卢箫无意识间皱了眉,她可不知道白冉还有这伤。
其实她早就观察到了,从所有人下船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只有白冉一人始终刻意离马群远远的;在古早的印象中,白冉也确实从来没骑过马。
最后,另一位女军医上了自己马匹。这次的整个轻骑兵队只有自己一个女性,这位女军医只能上自己的马。
背后传来了久违的正常人的温度,奇异的温热让卢箫有些不适应。
那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军医小心翼翼地问:“卢上尉,我可以扶住您的腰吗?”
“请。”卢箫没有多想,人上了马总得扶住一个地方;缰绳在自己的手里,那这姑娘只能扶住自己了。
于是,女军医便贴了上来,环住了卢箫的腰。
一开始还有些许生疏,但几秒之后,像是着了魔一般,那拥抱染上了莫名的亲昵。
或许那就是上尉的特殊魔力。
奇怪的感觉。
卢箫想起了几年前开罗的除夕夜,风有些凉,摩托后座上的那条蛇肆意攫取着自己的温度,不安分的手到处乱摸。
这时她才有了些许负担,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对其她女性有欲望的同性恋。
卢箫下意识眼神往货车厢的方向瞥去,看到装满酒精棉的麻袋堆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调侃中带着醋意。
确认其他军医也已上马后,卢箫大声发出指令:“全体听令——出发!”
一匹匹高头大马迈出快步。一部分跟在运输货车前,一部分护送在它们之后,大家仍神经紧绷着,但氛围因新人的到来稍稍轻松了些许。
部分马匹上的军官们破了冰,开始闲谈。反正载着两人的马跑不快,骑着并不费多少气力,尚有多余的精力说话。
素来不善言辞的卢箫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说几句话调节气氛,不然身后这姑娘可能会被板着脸的自己吓到。
哪知,身后的年轻女军医率先开口了。
“卢上尉,您是我的偶像。”
“啊?”猝不及防,当事人懵了。“你认识我?”
女军医的语气万分肯定。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是吧?”
“这倒是。”
“那就没错了!您在采访里的发言给了我力量,激励了我,我那时从没想到,原来我们女人也能成为英雄。”
“那当然了,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虽然那些采访的套话大多不是真心,但能激励到人就行,卢箫微笑着想。
“所以我一毕业就选择了入伍,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为我们的荣耀与理想献出生命。”
卢箫的笑容瞬间僵住。
所以一个本可以安逸生活的女孩,硬生生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话拽到了军队里。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一个普通的医生,而普通医生工作个几年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那之后,女军医再说的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漫长的路途中,太阳由东边挪到头顶,又悄悄从头顶落向西边。
一片迷茫中,卢箫看着前方的路,迷失了自己。
她将眼神歪向一边,求助式地看向车厢一侧,完美地对上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那下垂的眼角透露着疲惫,但其间的温柔安抚了一切疑惑。
无意识中,上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弧度。
**
那天晚上,新到的军医们立刻散到了各个营帐,给饱受热带病困扰的士兵们做检查。
月明星稀,空气湿热照常。
军医们抱着一沓沓表格,提着白色药箱默契地分开。
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卢箫悄悄拦住了那个据说叫“达丽娅·科里科娃”的军医。或许这位军医早就准备好了被拦下,所以才故意走在了队伍末端。
那女人一丝不苟地盘起了通常垂成瀑布的浅金色头发,高高鼻梁上架着熟悉的银色细框眼镜,平静又严肃的神情像换了一个人。
卢箫当然不打算揭穿什么,只是想问清楚。
因为身穿暗红色军服的白冉身上全是违和感,违和得要命。尤其是那肩章上的星很清楚地表明,此刻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士,而作威作福的女人素来是喜欢骑在别人头上的。
卢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们认识吗?”白冉露出困惑而单纯的表情。
和她过分熟悉的卢箫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做作的伪装,表示汗颜:“……如果你不想认识我的话。”
听到这话,那张苍白的脸立刻绽出了笑容,调皮重新抓住她的气质。这下,熟悉的白冉才真正回归。
“想,怎么不想。”
“所以你怎么混进来的?克斯滨应该会核查每个人的身份。”
只见白冉从衬衫内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来。
卢箫接过,发现那是世州军人证。
而证件上的名字确实是“达丽娅·科里科娃”,而旁边的黑白证件照也确实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发色和瞳色也比较浅,只不过肯定不是白冉本人。
卢箫蹙眉,不可置信。
“这照片……他没怀疑什么?”
“这是我青春期的样子。”白冉信誓旦旦,语气严肃到可笑。
“……”
好吧,黑白照片的像素堪忧,只要人种一样,一般人都会忽略这个问题。
卢箫将证件递还给了白冉,锁住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
于是白冉笑笑,接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乐意当逃兵,我都不需要使什么手段。有人代替上战场,除了你谁都会欣然接受的。”
两人静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了这女人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可更重要的事情却依旧不明朗。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白冉会甘愿加入世州军队。根据这女人的过往经历来看,她应该恨世州恨到了骨子里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