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路况良好,公路上空无一车。两人坐在计程车后排,静静等待它的飞驰。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卢箫已大约有了猜测。再过几个月,最先进的电力也该用到信号灯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卢箫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
消失的赌徒。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荡荡,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Ja,richtig.(是的,没错。)”或许。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卢箫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枪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
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
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卢箫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而看到床上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卢箫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卢箫鼻子一酸,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卢箫。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卢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卢箫上街到电话亭打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载有喜丧之人的白色面包车驶向天边,比融化的雪还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荡荡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
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卢箫想。
后来她到人力保障局,额外花了半天时间,帮老者申请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官,怎么会为一个小人物奔波到这种程度。
而卢箫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着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时,悲哀悄悄渗出心头。
她想起了老者的话。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吗?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这一点时,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紧接着,无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战争就在眼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墙壁的另一边便关押着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块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开罗也降温了。工作时,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员也多了起来。
卢箫想给白冉回寄一封信,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罢。因为每封来信都是隐私发件,都没有地址。
令人烦恼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条蛇像在战场上那样偷偷死去,也会不得而知吧。卢箫的心脏骤然收缩。白冉会死吗?不会吧,她说过不会的,因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她开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这时,桌角的电话响了。
卢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沉重的听筒。
电话那头,接线员的声音毕恭毕敬:“长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个姓氏。
是心有灵犀,还是上天在纵容自己的祈求?
卢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请接入。”嗓音开始飘。
嘟……嘟……嘟……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带我看看十一月的维也纳吗?”
第50章
卢箫坐在雅典的车站前。虽然披着厚厚的风衣,但身体仍看起来异常纤瘦,挺直的脊背让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衣架子。
在根本不知道白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她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冉比公务还要重要得多。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街道和人群。
以前曾在博物馆看到过古希腊的画像,只可惜这座城市已几乎被世州同化,看不到任何爱琴海文明的影子。
白皮肤高鼻梁的人们来来往往,但他们和白冉的长相略有区别。他们的额头和鼻子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就像素描作品的石膏像活了一般。
那女人的侧脸呢?尽管已半年多未见,她的侧影仍清晰得像个照片。鼻梁虽然也高,但和额头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尖尖的下巴也凹下一个坑。
白冉比他们漂亮多了,虽然这种想法不太礼貌,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么想。
“长官好。”背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其说话的内容不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简直可以称之为陌生。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夜,听到睡梦中的蛇说梦话的那一刻。
卢箫错愕地转头,看到裹得跟个粽子似的白冉。膨起的羽绒服上,围了三层的围巾将脖子和下巴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有一顶厚厚的羊毛帽子,从头到脚仅剩半张脸露在外面。
白冉的鼻尖冻得很红,如蹭到口红一般。明明雅典的气温还在十度以上,却被她展现出了北极圈的感觉。
“你之前叫过我的‘长官’,今后我会一声声还给你。”
“什么?”卢箫歪头疑惑,并没有反应过来。
白冉走近,笑道:“现在我是平民了,而您是高贵的长官。”但那双绿眼中的高傲与嘲讽仍像高高在上的少校。
是了,她自诩为聪明人,已经退出了军队。
卢箫不悦地回应:“现在我没穿军服,没必要。”
白冉的眼睛眯成月牙:“怎么没必要?你确实是‘长官’嘛。”
听她不断重复那样的叫法,卢箫眼神开始闪烁回避。轻佻得过分的叫法,亲昵得过分的叫法,比梦呓还甜蜜的叫法;她的心开始越跳越快。
“我爱叫,”白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走吧。”
看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挑身影向车站进发,卢箫抬起了手。维也纳的纬度比雅典高不少,气温也会低不少。
“你真的可以吗?”
白冉的脚步没有停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嘴边的话成为渐弱的回音。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
十一月的维也纳也在下雪。
像前些日子的慕尼黑一样,今年冬天到处都在下雪。
踏下火车后,卢箫担心地伸出手,以备不时之需。她有些紧张地等待后面的人下车。通常情况下,蛇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啪。
长筒靴底踏到洒满盐粒的砖地上。
但那声碰撞并不太稳。虽然这人是个医生,但医者终难自医,不管怎样都需要外界的关怀。
卢箫飞快搀扶住那如一根树棍般僵硬的身体:“你真的没事吗?”
围巾上勉强显现出的绿眼聚焦有些许困难。白冉的行动很缓慢,移到站台的深处用了好几个小碎步。
“让我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卢箫顿了顿,手渐渐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手上。那条蛇的手像冰块一样硬而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体征。
紧紧攥住那双冰块,尝试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卢箫面对着她,将那两只手分别放入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中,温暖再温暖。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周围的旅客们在谈笑间走出站台,他们嘴边的雾气融进空气,飞向天空。
一些人注意到了这边姿态异常暧昧的两个女人,开始下流地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