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这是一个亲眼见证过死亡的警司长。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看过无数血腥场面的指挥官。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曾多次吞下鲜血的狙击手。
于是渐渐地,所有人都习惯了基地内有一个虐鸟狂魔,一个新来的、莫名其妙的女研究员。
而卢箫本人,则一直在扮演一个无法承受精神压力的疯子,一个因害怕残忍而埋头计算的胆小鬼。
她别无选择。
**
在那之后,卢箫不断打鸟下来,不断将一个个纸条塞进它们的肚子。一开始需要近半分钟,后来只需要几秒钟。
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那纸条上内容不同,却都只有寥寥几个字母。受限于纸条空间,她只能写很短小的单词。
【weg(离开)】
【Gefahr(危险)】
【neuD(新D)】
……
白冉能捕到这些鸟吗?
这些鸟被弹弓打得受了伤,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行动极为不便,怎么说也很好捕到。
也不一定需要抓捕。
鸟消化不了纤维素,这些纸条将随着排便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混到一堆堆鸟粪里。
也正是因为它是德语,她毫不担心有人在鸟粪里发现这些纸条。那格浦尔的原住民不会理解它们的含义,只会当它们是哪家小孩的鬼画符罢了,不可能举报。
日复一日。
卢箫计算着物理科送来的算式,并和数学科的同僚们讨论验证。沉浸在数学的海洋里,她暂时能忘记一切。
而午休时间,卢箫便会坐在墙根发呆。
她毫无包袱地坐在人来人往之处,呆滞地望着蓝天白云,那也是演给别人看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白冉在不在那格浦尔,也不知道就算白冉在那格浦尔,能不能看到这些纸条。
每张纸条都可能出意外:挂到最高的树枝上,掉到湖里,刚好掉到柴火堆里化为灰烬。而人生恰恰充满了意外。
但即便这样,她也未曾放弃;人总要挣扎一下,即便挣扎是徒劳的。
在这期间,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是《世州评论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专车运来过去几个星期印刷的官方报纸。
她向来排斥这种满是套话的媒体,但有一天,她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唐曼霖也在世州的清查行动中被革职了。
卢箫毫不意外。她知道唐曼霖是真的腐败,一查一个准。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中,唐曼霖曾大手笔为自己花过不少钱,可每一块州元都不是干净的。
她曾想过检举,可还是因可能的代价闭了嘴。
她想起了当年的胆小。
而现在,唐曼霖终于被世州清查了。
卢箫对此感到欣慰,但莫名其妙的,感觉生活中又流失了什么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过去就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第一次踏进第四秘密研究基地的时候还是五月,再睁开双眼,日历莫名其妙翻到了十月。
那格浦尔没有秋天,只有雨季。
卢箫喜欢这样的倾盆大雨,因为蚺蛇喜欢水。
众目睽睽之下,她经常会跑到大雨中奔跑。雨点打到皮肤上,浸湿她衬衫的最后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感觉?
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实验室里的艾希莉娅,只觉得自由。
无数个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梦中仍会出现西西里岛的维纳斯。
现在卢箫确定了,那美到眩目的维纳斯就是爱人。梦境是一个预言,一个暗示。尽管阅尽了世间的丑恶,她却依旧相信爱与美之神的存在,因为不屈的反抗便是爱与美本身。
一切准备就绪。
第四秘密研究基地内部,有一个47平方公里大的发射场。二十几颗巨型DNA靶向摧毁弹停在各处,等待踏入的世界的那一刻。
工程师与操作员忙碌地穿梭在它们之间。
卢箫依旧在演算,无休无止。
基地满是和平的假象,高高的围墙内根本听不到炮火声,但她已聋掉的左耳却总能听见不太平的声音。
那是幻听,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
时间渐渐逼近了2193年的尾巴。
在每个担忧不安的日子,卢箫选择仰望星空,看到了万年前的闪烁。只有星空才会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来自宇宙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完善最后的大纲中……12月日更,争取完结!
第82章
2194年1月1日,十二颗D弹沿着既定的轨迹,向附近的南北赤联中心城市飞去。
新的一年,却没有新生。
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研究员全部凑到了发射场边。
他们庄严肃穆地注视一颗颗“战争杰作”腾空而起,穿进星河。那是十年来的辛勤劳作,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明。
“哦——”欢呼声此起彼伏,疯狂的科学家们既在为自己,也在为祖国庆祝。
夜幕下,一串串火焰似烟花般灿烂,与包围他们的机器运转声共同组成视听盛宴。
卢箫夹在人群中,银灰色的眼眸也随着导弹尾部喷涌的火焰移动。那一刻她想哭,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无数次想哭,可一次都没能哭出来。
未来会怎样?
她又会怎样?
人群仍在欢呼,仍在兴奋,将她挤来挤去。视线边缘,八颗备用D弹孤零零散在角落,无力感达到顶峰。
卢箫悄悄穿过人群,走出了残忍的热闹。
她沿小路走进主楼,走到了关押万恶之源的房间。昔日紧闭的、严防死守的合金门,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大敞着。
没有人再关心床板上的女人。
从那天起,艾希莉娅·施朗彻底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房间内空无一人。
卢箫到边上搬了个凳子,坐到睡着的艾希莉娅身边。四肢被固定在这狭长的床板上,可怜的蛇人只能无休止地昏睡。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翼轻轻扇动。
过了片刻,她睁开了双眼,幽暗的浅绿色渐渐取回意识。她轻轻转过头来,看到暗红色军服后,惊恐化作无力的麻木。
卢箫也无力地撑在旁边。她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艾希莉娅张开了嘴,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啊啊”,好像在询问什么,但谁也听不懂。多年来暗无天日的关押已经剥夺了她的语言能力。
卢箫知道她闻到了什么,内心一颤,第二层悲伤涌上心头。
沉默的少校走到房间的某些角落,拨开做掩饰的物件,用隔音海绵的边角料按上了所有的收声孔。长期在警卫司的工作经验让她对监听器的位置了如指掌。
这下,卢箫才解开军服外套,从最深处的内口袋掏出了那把蛇骨刀。
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艾希莉娅的精神状态开始走向失常,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颧骨也浮现出鳞片的轮廓。
卢箫轻声道:“这是萨凡娜给我的。”尽管收声孔堵上了,也要注意音量。
一句话,让艾希莉娅呆住了。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能听到熟悉的名字。太过遥远的回忆。
虽然她不太能讲话,但别人说的话都能听懂,因为平常总能听到研究员之间的交谈。
但紧接着,艾希莉娅的眼神开始困惑。她的记忆早就混乱了,无法确切想起这个名字的具体含义。
卢箫读懂的那眼神。她和白冉在一起太久太久了,当然能明白这双和白冉无比相像的绿眼。
“萨凡娜是你妹妹,从你们家逃出来的那个姑娘。”
“妹……”那是艾希莉娅第一次吐出正常的音节,眼神中的困惑也随之减弱了。
卢箫犹豫一瞬,握住了艾希莉娅的手。很冰冷僵硬的手指,如铁铸成的一般。
“她很想你,甚至还为了你加入北赤联的军队。”
艾希莉娅没有反抗,任这个灰发灰眼的陌生人握住自己的手。或许也是因为太久没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了,让她竟不知该如何反抗。
“联……我?”
卢箫点了点头:“嗯。”
艾希莉娅好像有点想起话怎么说了。她的舌头卷了卷,抖了抖,吐出了更多字节。
“她……什么?怎么?”
卢箫安慰式地摩梭那只手。
“她活得很好,一直在等你回去。一切都结束了,这只是个噩梦,你马上就能醒来,马上就能回去了。”
这些话都是她编的,面对绝望的艾希莉娅,她只能编织一个甜美的梦境。
“梦?”
“是的,梦。”
“梦?”
“对,闭上眼睛,睡吧。”
卢箫轻轻抚摸艾希莉娅金色的发丝,哼起了熟悉的曲调。她跑调得很厉害,但大概也能分辨出来在哼什么歌。
《爱之悲》。那是她自己在昏迷时听到过无数次的曲调,由首席小提琴手萨凡娜亲自演奏的。
很显然,艾希莉娅也听过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她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卢箫站了起来,将蛇骨刀收回内口袋。
走之前,她取下了所有按在收声孔上的海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