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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颜 番外完结 (Yukikaze)


江流脖子上还挂着那个红肚兜,低头弯腰瑟瑟发抖,身后是紧闭的房门。韩建国帮他松绑,感受到接触,江流躲了一下。他皮肤白,绑了这一会儿,手腕上都是红印子。
反动阶级黑五类的出身,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批斗,然而这样被众目睽睽地逼问隐私……韩建国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跟他谈,搞成这样不可收拾。
扶着他的肩让他站直,韩建国想摘掉那肚兜。江流视线集中在一处,嘴微张着急切地呼吸着,显然是受了惊吓。他想抱抱他,安慰安慰他,屋里的动静却是让两人都是一惊。韩建国松开他进去查看。
过了很久,雪大了点,江流的情绪平复了些。他擦擦眼泪转过身,看到韩建国站在门口。
“怎么了?”江流哑声问。
他不明白韩建国为什么不回答也不看他,蹙着眉头,一脸的悲戚。他疾步走上台阶,想要进屋看看。
“江流,你听我说,”他拦着他,“你先别进去!”
他看到地上有张稿纸,那上面有字。
“江流,你听我说!”
他甩开他的阻拦冲进去,捡起了那张稿纸:
东风恶,人情薄,一怀恨意,几世难解,错错错!
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字体,是他一笔一划教过的,狠狠地写在了纸上,都划透了纸。
江流感觉头上有东西悬着,是一双小脚,右脚的脚跟上绣着一朵红花,跟他脚底下那双一样。他亲眼看见她做的这两双棉鞋,立冬那天两个人一起穿上的。
那张纸,江流揉进了手心里。韩建国听到一声抽泣,他刚迈进门槛,江流就直直地向后倒下去,他赶紧跨出一步接住,然后耳边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江流的头磕到了地上流了血,整个人哭得直打摆子,手握着拳捶地,嘴里不知道在喊什么。韩建国心疼地抱着他,抓着他的手,眼里也汪着泪,说不出一句劝解的话。

孙建新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匪夷所思的场景:韩建国抱着江流坐在地上哭成一团,房梁上吊着个人,江流的脖子上还挂着肚兜。
韩建国把哭累了、动都不动的江流安顿进里屋,才和孙建新合力把悬在房梁上的人弄下来,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什么先都不要问,兄弟。这事先不要惊动村里人,只叫支书过来就成。江流身边离不开人,我以后都告诉你,现在……”
“我都按你说的做,你也别着急,”老三拍拍他的肩,“自己保重。”
韩建国苦笑了一下。

支书连夜赶着车叫了入殓的,趁着大雪下了葬,谁也没惊动。田寡妇是外省嫁过来的,近处也没什么亲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入了土。
孙建新平时盲流做派,真有事儿的时候也能担着。跟着下了葬,又回到韩建国这里交待了一下。
“江流怎么样?”
“还那样,且换不过来呢。”韩建国叹了口气,“都办好了?”
“嗯,只是张婶告诉我一件事儿,我实在承受不了,必须你跟我分担。”孙建新难得摆出这么认真的表情。
韩建国以为他是装的,随口道:“说吧,你不找我找谁?”
“入殓的说,田嫂有身子了。”
五雷轰顶一样的事实压在了韩建国心头,他都要喘不过气了。
“老三,这件事咱们必须得咽下去,你告诉支书,不能再告诉任何人了。”

江流是饿醒的。
他一动,旁边的韩建国也醒了,他怕他乱跑,一直用手臂压着他睡。
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十四
用热毛巾敷了眼睛,再睁眼,饭菜已经上桌了。
韩建国没敢把贴饼子端上桌,他自己在灶台前两三口就给啃了,另外蒸了高粱米饭。
“昨晚上下了葬,该办的都办完了。”吃饭的时候,韩建国说。
江流捧着饭碗,停了一下筷子,“嗯”了一声,又接着吃。

洗碗的时候,韩建国不住地往屋里瞟,没看见人,生怕他又出什么事儿,手上紧着洗。
屋子里被仔细收拾过了,看不到什么熟悉的事物,江流抬起手,手里空空的,连那张绝笔词也不见了。视线挪到桌脚处,江流蹲下捡起那东西,是那把缠着红头绳的木梳。
收拾好了进屋,韩建国见此情景,叹了口气。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谈了,只是……”要不是因为小树林那事,肯定就谈了,“你对田嫂,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沉默了很久,韩建国以为江流不打算回答了,却听到他说:“我想家了,我想妈妈。”
韩建国忍不住过去抱抱他,江流攥着那把木梳,泪如雨下。
只是这大冷的天,玉珍专程做了野菜团子送过来给他的东子哥,见他们抱在一起,却不敢进去了。
这一片心,也给辜负了。

年下村里开大会,分配过冬的口粮,宣布开春盖学校的事情。支书上来就把田寡妇的事了了,说她改嫁到外地去了,给村民一个交待,省得他们捕风捉影的把话传得那么难听。
期间,韩建国看了看江流,见他低垂着眼,似听非听。
刚要散会,葛红英冲到台上又要开始撒野,说江流的事儿还没处理完呢。
村民和知青们又开始窃窃私语,韩建国看着事态也只好先问她:“你想干什么?”
“咱们村,要开会,开批斗大会。毛主席说,不开会,就变颜色了!”
“好,我让你开,你开吧!”
韩建国把话筒递给她,葛红英开始了长篇大论的煽动性演讲,还是那套话,众人也有些疲倦了,没怎么听进去。她只好又把江流搬出来,黑五类确实耍流氓来着,是最顽固的阶级敌人!
真有人呼应她的口号,压着江流上了台。孙建新想制止,被韩建国拦了下来。
等葛红英过了当家作主的瘾,命令把江流关进柴房,韩建国还是岿然不动。
还给他话筒,葛红英激动地说:“韩队长,请向上级汇报,我们刚刚清除了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韩建国皮笑肉不笑,眼神冰冷:“好,辛苦你了小葛,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
散了会,孙建新问:“你不会真的往上报吧?”
“怎么可能?逗小姑娘玩儿呢!让她过过瘾吧,再过几年恐怕就没这机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孙建新不解,“难道,你是说……”
“行了,别想了,去柴房。”
柴房门口还有两个红卫兵站岗,二人哭笑不得,两三句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柴房里就是干草和木材,木房子搭得稀松,缝隙处还堆了些雪,风呼呼的往里灌。
江流一脸麻木地靠着干草堆坐着,抬眼看了一下来人,没说话。
“这地方怎么住啊?”孙建新脚踩着冻得坚硬的干草,噼啪作响。没人接他话茬儿,他只好把铺盖卷放下,也不说话了。
其实就江流今晚不在这住也没人知道,那两个红卫兵就算他们不打发,不到半夜自己也冻跑了。韩建国希望江流自己提出来,说自己不想住在这儿。
可直到他们走了,江流也没说,只是拿过铺盖,说了声“谢谢”。韩建国没有走,而是一直缩着脖子搓着手徘徊在柴房外,直到夜深了才又进去。
江流睡着了,铺盖铺在干草上,蜷缩着身子。韩建国赶紧脱下军大衣盖在他身上,心里埋怨孙建新粗心,忘了拿被子。轻手轻脚地躺下,生怕吵醒了他,粗手粗脚惯了,还没这么小心过,明明在外头冻了半夜,光躺下这一个动作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睡梦中,江流感觉到暖意,蠕动了两下缩进大衣,眉头舒缓了些。韩建国看着他放松的睡脸,想起那天撕心裂肺的哭泣。即便是这么不爱说话的人,也会用哭泣表达悲伤。
不对,他也有别的发泄口,胸前那本诗集仿佛在微微发热,韩建国的手不自觉地攀上江流肩头。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也看不清是谁,江流只当还在梦中。
梦里人也好,还有人就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过了冬至,树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双清山进入了严冬,路上也不太好走,跟大雪封山差不多了。江流被那帮红卫兵惩罚,已经喂了半个冬天的猪。他至今都不太会用菜刀,卷了刃还哐哐地切那烂菜叶子,灶火也烧不旺,自暴自弃地把那还相连着的烂菜叶丢进锅里,愣愣地看着它们在水里有气无力地翻滚,张着嘴哈着白气,使劲儿吸了下冻干了的鼻子。
拎着饲料桶磕磕绊绊倒进槽子里,江流累得直喘气,不愿在臭气熏天的猪圈旁停留就回屋了。五头猪开始还兴冲冲着哼唧着、拥挤着冲向槽子,低头没吃几口就又哼唧着散开了,槽子里的饲料剩下了。过了一会,见没人再来倒饲料,几头猪才有不情不愿的哼唧着,闷头继续吃那不咸不淡的饲料。
偶尔不忙的时候,韩建国回来帮帮他,只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位生产队长带着村里几位青壮年为开春盖小学校的事情做准备,趁着不下雪的时日还时不时弄些建材回来,忙里忙外的一礼拜总有三四天不在村里。
江流住在村东口田嫂的房子里,那点家当从宿舍拿过来了。他被罚喂猪后没有丝毫反抗,每日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来圈里忙活,虽然有点笨,但还是尽力在做。葛红兵看从他身上也斗不出啥了,很快就转移了目标,让江流清静了不少。
外出办事回来晚了,韩建国也不回宿舍,直接进了村东口的院子里。去县城或者兵团,还能带回来点好吃的,经常半夜叫醒江流又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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