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茶几上的一台古董电话静静的待在那。苏嘉媛又按了下额角,“纽约那边。”
关陆想说有那么急吗,你就喜欢这么逼自己。到头来他没说出口,跟自己过不去是他们的通病。国内拍卖这一行到底是要看海外,看西方世界的走向,美国兄弟可不过春节。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嘉媛换个正式的坐姿,问,“什么事。”
关陆说,“我就陪您坐坐,不可以?”苏嘉媛不理他的甜言蜜语,关陆耸肩,道,“我明、后天带樱樱去襄州……”
这点事,苏嘉媛早知情了。在苏家,关陆有特权,要是他愿意带苏樱去玩,苏樱可以免上钢琴课和阅读。他不必,也从不曾专程跑来跟苏嘉媛讨论这类小事。
苏嘉媛很了解他,她语气如常,但关陆听出了质问的意味。她冷淡地说,“怎么,你怕你不在,我会特意跟谁过不去?”
关陆就乐了,说我不担心这个,您这一看就通情达理,也不是那种恶婆婆啊。恭维完了,他朝前坐,“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不喜欢他什么?”
当儿子的,不得不主动,并且提前解决妈和家里那一位间出现的矛盾。
苏嘉媛说,“我会不喜欢他什么?我还以为在你心里,他完美无缺,完全没有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关陆没回避。虽然他捡了茶几上,苏嘉媛的金笔放在手里玩,动作像分心了。但是他很理智地回应,“我没指望过魏南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当然有缺点。不过您知道的,两个人在一起,少不了互相迁就。”
他甚至直白地补充,“我看那位吴叔叔这些年也没少迁就您。”
明明是关陆被审判,他却反过头质疑起审判者。他又把话题扩散,苏嘉媛便暂时沉默了。
这间房里,只有细微的声息。关陆手上转的笔一时失衡,掉落在地上,滚到苏嘉媛脚边。
关陆低头看了,伸手去捡。他近在咫尺,苏嘉媛望向别处,“我记得你从没委屈自己的习惯。应该说,别人怎么样很难让你真正关心。”
关陆道,“人都是会变的。对别人好点也不一定就是委屈自己。我觉得这个转变还不错。”
他说完已经站起身,离苏嘉媛近了些,他的眼睛坦然地望着她的。苏嘉媛不由有了几分错觉,好像他们其实很亲近,心连着心,从未如此亲近。
苏嘉媛道,“你为一个人改变。也只有你变了。只说这几天,魏南想做什么,他的兴趣,你陪他。那你想做的事呢,你的兴趣,我没看见他陪过你。”
原来这些天下来,苏女士和他们接触的时间没多少。交往淡如水,关注度却不低。又也许是关陆为他做得太明显。
关陆刚坐下,听见这话,手定住了一刹那,才把钢笔稳稳地放回茶几上。
他边抬头边说,“您就因为这,不喜欢他?”
苏嘉媛不悦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的儿子。”
关陆就笑了,他调侃苏女士,说,我懂。您不喜欢别人的儿子,全因为心疼自己的儿子。
关陆忽然想起,几年前,任良有一次喝醉了,拉着他诉苦。男人最苦恼的,莫过于亲妈和媳妇,两个最亲的女人间的那点事。换到关陆这儿,换成苏女士和魏南,表现方式不同,根源差不多。
大概当妈的女人,心思也都差不多。江念萍有什么不好,任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她什么都好,只是任良太喜欢她,任妈妈就没法喜欢她。
把世上伴侣的感情十等分,五五与一九一样稀罕,常见三对七、四对六。父母大多希望子女未来遇见一个爱你的人。这个人要爱你多过你爱。毕竟生活中已充满妥协,若你将来在婚姻、感情里还要处处迁就,父母预见那一幕,怕会替你感到委屈。
关陆握住苏女士的手,手指有力,动作却轻柔。她的手臂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她没有看关陆,只是勉强地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早就比她大了。现在,她却仍在为他担心。
他们这一家人,各有各的古怪,简直够得上家庭题材先锋喜剧的阵容。
关陆清清嗓子,提起,“前两天,我跟樱樱说供求弹性。您知道她说什么吗,完全弹性需求,价格是我对她有多好,需求量是她对我有多喜欢。小丫头说,要是我对她稍微不好一点,她对我的喜欢就全盘清零。”
他看向苏嘉媛,口气竟很释然,说,“只有小孩子这么想,您和我都知道,世事哪有这么简单。”
苏女士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她对关陆,是母亲对儿子的心,也未尝没有私心。她苏嘉媛一世好强倔强,偏屡遭身不由己,连婚姻也由人操纵——哪怕她最终与吴怀莘成了白头夫妻,内心深处,又怎能消一口不平不甘之气。
无形之中,苏嘉媛把这不平不甘寄托在关陆身上。愿他加倍地特立独行,加倍地纵情任性,未料到,原来在感情里,连关陆也会遇上一个人,叫他处处重视,处处自制,不敢肆无忌惮。
苏嘉媛略略松口,“他就值得你这样?”
过了刚才为什么不喜欢魏南那关,这是问关陆喜欢他什么了。关陆想着同样的话,楚女士问过魏南,便也一笑,说不瞒您,这问题我以前考虑过,没标准答案,只有个参考答案。您既然问了,就姑且一听吧。
这天晚上,苏家母女都没睡好。苏樱是因为激动。
次日清晨,关陆一辆车载着苏樱,扬长而去。目光多在魏南身上留了一瞬,却没多余地道别。他算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多半喜相聚、恶别离,不管久别或是小别。
走得匆匆,房门没关,床上散着几盒黄鹤楼。魏南经过时无意看一眼,帮他把门关上。
只去两天,走前还要翻烟,可见不管是不行的了。
关陆这人,是独得很,又爱玩。就像鹰放飞了,哪有轻易回笼子的。他走就走了,不能指望他时时有消息。逢着他乐意的时候,会传点短信、照片回来,知会魏南一声,行程到了哪里。
关陆和魏南的出行观大不相同,魏南如果出门,绝做不出那种弄辆江菱自己开着逛景点的事。所以对魏南,关陆的态度是欢迎评论,干涉免谈;不乐意或者玩得不记得,常一连几天,只言片语不闻。若没魏南那份修为,他独身在外潇洒痛快,等他的人难免心里不痛快。
魏南并没什么情绪,因双方性格使然,他们之间,不曾出现情浓难舍,以至拖泥带水的情形。魏南大半时间不在苏家,晚上归来,站在客房门前,回顾走廊空荡,帘外花木冷清,偶尔动了念,想到关陆带苏樱一走,苏家果然静了许多。
夜里,魏南坐乏了,推门下楼,恰好见到底楼有灯光。
他揉了眉心,慢慢走下去,客厅顶灯亮着,亮如白昼。灯下,苏嘉媛仍是白日衣着,对着西洋棋棋盘坐着。
听有人来,她貌似漫不经心,“怎么是你。”
魏南和苏女士没什么好说的,见状回了句打扰,正欲离开,被苏嘉媛叫住了。
“来得刚好,也该你看看。”
苏嘉媛这么说,魏南不会不识趣,就在她对面坐下,看起那棋盘来。
苏嘉媛说,“那天我和他下棋,他一开始没认真。”说着移了个车,“如果我是他,到这一步就不会继续了。他该知道,再怎么费心思、动脑筋,在这个局面,绝不会有赢的可能。”
棋场如情场,是论输赢的。苏女士说得明白,魏南自然听得懂。
关陆是个重胜负的人,和魏南的感情里,种种不如人意坎坷处,他能坦然对待、一笑而过,是他的运气;在这世上,有人能如此为他担忧、代他不平,是关陆的福气。
魏南只道,“关陆评价输赢的标准,和您和我都不同。”
大概在关陆眼里,能坚持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不留遗憾就是赢了。
苏嘉媛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她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望向对面的魏南。这是她第一次平视这个人,讽刺的是,这个使作为母亲的她内心抵触的人,似乎比她更了解关陆。
她动摇了刹那,开口说,“他走之前为你来找我,说服了我。”
苏嘉媛说话时,魏南一直看着她的表情。
那晚她问关陆值得吗,关陆说的是,值得。
关陆最初对魏南,更多的是那种不经思虑的冲动。所以魏南不接受,他虽然抑郁失落,也能认清现实,自我冷却,不伤彼此情面。甚至和庄慈于逢场作戏中暗生情愫。
关陆有一种本能的趋利性,不会爱任何可能损害到他的人。庄慈再爱他、再有苦衷,一旦背叛已成事实,关陆就无法容忍。
早慧的人往往晚熟,多情的人常看不懂感情。到最后,令关陆以为能长久纠缠的庄慈不过是个路人,相反,兜了一圈,好像是雨天绕远路,走到陌生街道,最后拿着你熟悉的伞,走到你面前的那个人,居然是魏南。
他们身边,都有许多足够优秀的人,彼此身上所有引人倾心的优点长处都可以在他人身上找到,为什么非这个人不可,就成了一个自问无解的难题。
关陆告诉苏嘉媛,他认为魏南值得,因为魏南不会做任何损害他的事。即使在他单方面纠缠魏南的那段日子里,魏南对他,也始终以尊重、以包容相待。
有些话关陆不会向魏南说,正如魏南不会与他说。魏南听完,礼貌地离开上楼,那一晚,又想起关陆往昔无聊,谈到的一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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