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陆小时候,比六、七岁更小,四、五岁的时候,记忆里一年到头都是夏天,阳光普照,树木疯长。他家,父母双方都是知识分子,他未来的理想却是在最热的那几天,做运汽水,或者冰棒的司机。车一停,放录音,好几个区的孩子互相传递消息,拉扯着父母,一拥而上。关陆觉得那是世上最幸福的职业。比科学家发明家要好,更比他爸他妈一年见不上几次的职业崇高多了。那时候他周围的小孩还流行收集糖纸,透明的像鲛绡一样,五光十色。他嫌这个爱好幼稚、娘们,却不愿在和人比收藏时落下风,只能奋起直追,为了得到足够的糖纸,不间断努力吃糖,一次含满嘴,吃到口干,舌头被色素染得又红又蓝。
现在想,三岁看老,近三十年后,他并没进步。
他还在吃糖,糖是个引申义。不知道从糖罐里,下一颗掏出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但是爱也好,情也好,不会有任何一颗糖比魏南更让他记忆深刻。
关陆深呼吸,睁眼时,眼神沉着。魏南俯视着他的额头和鼻梁。关陆脸上,有些很强硬、很男人的线条,茫然或偏执时,偶尔会有那种没道理讲的野性。
魏南的手落下,压在他后颈的小块皮肤上,他的皮肤比手指的温度热。
关陆抬眼,放开手,口吻轻松地说,“身材真好。”就维持双臂打开的姿势,向后仰倒,重重栽到床上。
这么大个人,手长脚长,一摊能占不少位置。魏南拍了他一下,叫他过去点。关陆就瞥他一眼,侧身一滚,睡觉。
次日下午,关陆照约定去姚宅,见楚女士。
地方是姚宅的荔枝园。冬末春未及,楚女士面前摆着一盘新鲜荔枝,关陆的常识被挑战了,下意识往窗外扫视,荔枝树上确实没果实。他这才想到,本地无鲜果,应是从别处空运送到。
楚女士这女人,你以为她是杨玉环,没想到她是武则天。
昨晚今晨,姚氏电影联合Xtv广播电视有限公司官方放料,承认九九年起,姚生已不问公务,股权转移给妻子。到零三年, 姚氏名下一应事务都已由她主理。
换言之,人人猜测她婚姻不幸。揭了底牌,她情场、名利场皆得意。
见关陆在看荔枝树,楚女士作为东道主,多介绍了两句。园中除当地产的糯米糍外,亦有桂味和姚先生特意为她移植来的西园挂绿。
楚女士笑道,“去年荔枝结果太多,白白浪费。大人都吃腻了,只有魏紫吃到上火,嘴角起泡……”
她忽然醒悟,哂笑道,“原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
“看不出来。”关陆看她的头发,她染的这颜色在阳光下稍微变浅,很衬肤色。
“是吗。”楚女士注视关陆,笑得十分和悦,“这个颜色是魏南选的。”
关陆就和她相视,一笑。
说到魏南,关陆没她含蓄,便针锋相对地问,“我一直想知道,对您而言,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一个母亲又意味着什么?”
楚女士反而笑了。她毫不觉被冒犯,先说,“你果然很有趣。”然后才端起茶杯,轻巧地道,“我想,关于魏南和我的关系,你一直有所误解。”
关陆不以为然,表示愿洗耳恭听。
没想到楚女士说的是,“我怕他。”
这回轮到关陆哑口无言。
楚女士平静地说,“你没有见过他。看过他的照片,但是你没真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小孩,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从早到晚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我的生活,像个天大的笑话。”
关陆听她说,她脸上神色并无异样。关陆不禁皱眉。
她却荡开一笔,又道,“我猜你没有去过海安的魏家。院子里有棵栗子树,是魏南的父亲种的。他以为我会喜欢,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也不愿仔细听我喜欢什么。”
她的语速转慢,说,“我不想说魏南的父亲什么,魏南很尊敬他,他确实……是个很出色的男人。当然,你不会理解,你也是男人。你不会知道一对夫妇,男人和女人间,女人往往在承担你们无法想象的难受。人是社会性动物,我能扮演我的角色。但是魏南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女士说,她的儿子让她不堪忍受。
在魏南出生前,她为接受一个孩子做了准备。魏家和张家住对门,张建军那时两岁,她初怀孕,陪张建军的妈妈去照顾他。张建军虎头虎脑,一刻不闲,他妈妈埋怨不已。她当时觉得带小孩不过如此。
哪猜到,换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换成自己的血脉,竟会带来如此沉重漫长的恐惧。
如今科学地看,无非是心理问题,产后抑郁症。只是当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她既不敢表露,也不愿表露。只能日复一日竭力掩饰,深陷其中,为其折磨。
之后她再次怀孕。魏南的父亲是独子,她是独女,旁人恭喜期待,待她如众星拱月。于她却是雪上加霜。她深夜独眠,梦到她生出一个与魏南一模一样的婴孩,皮肤一样白,瞳仁一样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望着她,怎能不让她崩溃。
楚女士平铺直叙,“魏家有楼梯,有一天,我在楼梯上,刚好扭了脚,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她转了转茶杯,看着关陆说,“我摔下去才看到,魏南正要上楼。”
他在满地血中望见自己的母亲,母子都面色煞白。后来他们双双入院,楚蔚深流产,魏南高烧。
关陆打破沉默,问,“他知道您当时是……故意?”
楚女士低头笑了。往事对她,似乎已经没太多影响。
“我不知道。我和他从没谈过这件事。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我说过了,他小时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是,可怕的不仅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为了摆脱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女士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和其他人同样,认为我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人,也不会爱。当年,很多事,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事情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讽刺的是,可能我的所作所为伤害过魏南,他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最终还是变成了和我一样,没有爱的人。”
阳光穿堂入室,听到最后,关陆感觉楚女士身边有些阴冷。
他皱了下眉,笑道,“我听出来了,您有苦衷。不过恕我直言,作为母亲,您还是失职。而且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楚女士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莞尔。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你有趣。”
楚女士问,“母亲的天职是什么,爱吗?”她别有深意地看着关陆,声音里隐约有自得,“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少人爱他?”
关陆被她将了一军,就喝口茶,当没听懂。
楚女士看出他后来在敷衍,也不点破,临走,才说,“我问过魏南,喜欢你什么。”
关陆已经离座,怔住脚步,转身看她。
她坐在原位,稳如泰山。关陆平复心情,不怎么正经地说,我谢谢您。至少您问他的是喜欢我什么,而不是喜不喜欢。
不过嘛,言辞再不落下风,关陆仍旧站在原地,屏息等一个答案。对魏南而言楚女士是特别的,在生身母亲面前,大概能窥见他的真心。
关陆问,“那您会不会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楚女士看关陆紧张,眼里居然有一点怜悯,“他什么也没有说。”
前天,魏南陪她做完头发,送她回家。她跟他只交换了寥寥数语,双方却都有穷尽心力的错觉。纵是母子,交心也如此艰难。她问到关陆,魏南似在沉思,久久无话,一路无话。她安静地坐在车内,耐心看雨丝乱飞,风吹行人衣角。一路最美的风景不过这么些,一生最好的事也不过那几件。街景繁乱,看得模糊,就不由遐想,自己是否是行人中的某一个。喜欢人的原因千千万,你遇到路人,会否因他性格、面目讨喜而心生一个念头:喜欢他,好像也不错?
楚蔚深喜欢过人,至少曾经,某个瞬间怦然心动过。她可以数出每一次心动的原因,每一次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魏南却没回答。是关陆的优点、好处不够多,还是他给出的答案,注定不是关陆想要的?
关陆不喜欢《长生殿》。他没跟人说过,因为里面有一句点题,说风流天子、美艳贵妃,能得好结局全因“有此真情,殊堪鉴悯”。
在云生剧院,陪魏南听到那一句时,关陆抬眉看他。那一份置身事外的鉴,一份纡尊降贵的悯,正是关陆最怕从魏南那里得到的。
魏南进苏家门时,关陆正在大厅,陪苏嘉媛下西洋棋。
邻近除夕,他干妈也回归家庭。关陆帮吴怀莘搬完书,水没喝一口,就被宣去伺候太后。他倒是想得开,像任良说的,回家过年,陪父母,尤其是哄哄家里的妈,是为人子的义务。
关陆尽了一下午义务,这会儿棋盘摆在茶几上,他就坐在茶几对面,地毯上。肩膀放松,盯着棋盘,看上去半死不活。
他的衣袖还挽着,在剥橙子皮,掰成两半,咬了一口,意外道,“这么甜,这什么橙?”
没人回应。关陆一抬头,才看到魏南,就对他耸肩。这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嘉媛也看了魏南一眼。她敲茶几面,警告关陆,“小心你的Qu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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