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笑道,“为什么不是明天?”
关陆夹着杂志走向他,说,“明天我要见个人,见完再有喝茶的心情就难了。”
他时常会这样,挑一下,刺一下,把感情谈得像下一局棋,用他的黑子去试探白棋的防线,尤其是面对一个从未被他探到底的对手。魏南精于布防,也精于设局,每一次对魏南的试探都好似石沉大海,仍乐此不疲。
魏南,“那就后天。”
次日与关陆有约的是庄慈。
对于关陆而言,“庄慈”这两个字超越了它们指代的人本身,是他三十年人生里的第一次情场浩劫。
不是没失恋过。明确性向后,关陆第一场似模似样的大学恋爱留给他的是困惑,他们一起打球一起逃课,半年后那个在床上腼腆、床下寡言的白净好青年跟他说分手,理由是“人人都觉得我是你哥们,你也把我当哥们。”关陆当时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决绝,后来弄懂,他对对方算不上爱,对方爱他,却无法忍受因一份不算爱的爱而裹足不前。
接下来是个酒吧侍应生,他让所有人叫他Kat,曾经是地下乐团的鼓手,化很浓的妆,唱歌像猫叫,遇见关陆时的理想是取代本店的调酒师。他会调Double Mojito,只会那个。酒精含量不高,薄荷味重,有助呼吸顺畅并且适合频繁激吻。他有时穿着黑裙在酒吧后巷和关陆做爱,被高潮折磨得泪水涟涟,把廉价眼线笔画出的上挑眼角冲刷成脸颊上一道一道的墨迹。他没擦粉,要是月光好,他的皮肤白得惊人。那段时间关陆觉得夜晚是薄荷、泪水,还有牢笼栅栏一般的纯黑眼线笔印的混合物。后来他破碎了,据说捅了调酒师一刀。调酒师没死,只是再没有出现。
关陆在二十七岁生日遇上庄慈。
那天他包场开party,玩到晚十点,在酒吧门口发现个合他口味的陌生人。整个酒吧像个犯罪现场,靡靡之音成了引人心猿意马的教唆犯。关陆请了庄慈一杯酒,交换过假名,两人一车纠缠到酒店。次日关陆回顾,这算是收过的最香艳的生日礼物。那一晚身体契合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后来在谈判桌上兵戎相见,因为都穿着衣服,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才认出艳遇对象。
开场那么好,词锋相对,旗鼓相当。隔着会议桌,当着两个团队的主要成员,用外交辞令旁若无人的调情。他们谈生意的时候像在调情,调情时反倒像谈生意。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面对的不是男妓、MB,做爱时却确确实实的惦记着该给多少钱。他们皆以青年才俊锐不可当的表象示人,背地里交颈缠绵,偷一场隐秘欢愉。情潮淹到灭顶了,谁要管水面上,仰望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所以大错特错,活该诛心之刑。
庄慈是这样一道伤,关陆选择将伤口紧束,任它溃烂、化脓,全看天意,有时无恙有时痛。闲下来猛然想起,真是被它要了半条命。但是不痛的时候又只剩可笑,强健如他,怎么可能死在小小一道伤疤上。
然后今天,想不到他们还有今天,像普通的旧情人一样,恰好处在一个城市,就约个时间,出来见一面。
关陆与他约在酒吧,在停车场停好车,乍一抬头,便见一架银色的莲花闪着阳光驶入。
那是庄慈的车。庄慈开车如做人,言行举止都漂亮。关陆欣赏完拐弯倒车的过程,吹了声口哨,待庄慈走下车,终于留意到牌照,几年未变,眼熟得很。
关陆冲他的车扬扬下巴,“不换?”
庄慈低头轻抚车身,笑道,“我恋旧。”
他看向关陆身后靠着的车,这辆车他从没见关陆开过。关陆朝他走去,把手插到口袋里,了然地笑了一下。
“刚好,”关陆说,“我健忘。”
酒吧不设门童,关陆提前一步拉开大门,庄慈入内,像以往许多次那样,笑着轻声道谢。
和他在一起时,关陆一直是个体贴浪漫的好情人。庄慈不习惯被人照顾,但是回顾那段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被人珍视的滋味无比美妙。
酒吧外表是不近人情的钢结构,内部装潢却是巴洛克式的。墙壁的主色调是红与暗红,饰以静物花卉绘画。水晶吊灯垂下,穹顶上还做了浮雕和壁画,全是丰满赤裸的天使与神女。
他们在吧台边坐下,庄慈向调酒师点了杯鸡尾酒,若有所思地望向关陆。他眼里半明半暗,眼珠是棕色的,像玛瑙或者玻璃。他有一双关陆很喜欢的眼睛,如同珠宝。翻云覆雨时带一点湿润的光。庄慈是可以凭借眼神邀吻的。这时关陆觉得自己仍不够健忘,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听庄慈自作主张地代他点酒,双唇相触,要了两杯Between the sheets。调酒师暧昧一笑。
画面闪回再闪回,画外音是冰块碰撞,酒杯碰撞,音响里小提琴声音悠扬,雪克杯哗啦哗啦。调酒师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咯噔一声,情景定格,关陆和庄慈静静地坐在酒吧里,隔不到零点五米,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
关陆笑起来,看了看那杯酒。他说,“我最开始请你喝的就是这个。”
Between the sheets,翻译过来很有趣,“床笫之间”。这是个足够含蓄也足够明显的邀约。庄慈举起酒杯,关陆看见他手腕上似乎带着什么,细细的红线藏在衣袖里。
“干杯?”
“为什么?”
庄慈还是笑,“为了我们分手。”
“我们有说过分手?”
庄慈停顿片刻,“你在怪我?”
酒吧的灯光下,他的肤色是象牙色,像新切开的新鲜乳酪蛋糕,入口即化。这句话也带了点情话的口吻,如同埋怨。他们以“床笫之间”开始,并没能以分手告终。双方都图穷匕见后,他们没多说一句话。公事上重新达成合作,但背叛的阴影洗刷不清。庄慈棋差一着,像个败兵之将,匆匆回到宣台,再不涉足景安,留给关陆一份未完结的……他找不到名词来定义。不恰当的比喻,像个跑了老婆的失败男人,在老婆跑掉前因她偷钱而揍了她一顿。不过那顿揍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安慰,只能让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加痛苦挫败。
关陆反问,“你希望我怪你?”
他们各喝各的,都忍不住低笑。
关陆无耻地总结,我们根本没相爱过。所以今天花销AA。
喝到第三杯,庄慈说失陪,去了盥洗室,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双颊发红,笑意盎然。
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座位上空无一人。关陆的外套扔在那里,但是只剩外套在。调酒师告诉他那位先生先结了账出去了,他之前一直在转烟盒,或许是出去透个气抽支烟。
庄慈这才发现,他手上紧紧地抓着关陆的外套。他笑了笑,对自己坦白说真是喝多了,将那件外套搭上臂弯,向店外走。
关陆在外面抽烟,打火机在他手指间一圈一圈地转。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牛仔蓝的衬衫,全不怕冷,见庄慈递毛呢外套,伸手接过来,道个谢。
庄慈打开话题,“不知你烟瘾大了这么多。”
关陆就笑,“你不知道的事很多。”
他没想到,庄慈接着问,“比如?”
“比如,”关陆揉了下太阳穴,“记不记得我有次出差,对,临时走了三天那次。我不是逼你开荤腔吗,那时候我在等肿瘤确诊。我想要真不巧,遭了天谴,医生跟我说癌症,比起哭我还是笑着就义好点,趁有空,就让你赶紧说个笑话。”
庄慈有些茫然,类似于酒热遇风冷,兜头吹,吹得人发晕。他定了定神,往檐外的天上看,冷得刺人的是夹在风里的雨点,原来下雨了。
庄慈往外墙这一侧靠了一步,有些遗憾的样子,说,“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他记得那一天,下午连续接到关陆的短信,撩拨他,死皮赖脸的要听他讲黄色笑话。庄慈敷衍地动手指,发了一个听过的回去。有点脸热,又有点别扭——他听过的想必关陆也听过,一定觉得乏味。却没有想到,在从他手指缝里溜走的这平淡的一天里,关陆和厄运擦肩而过,兴冲冲地舒了一口气。
当他面对灾难性的未知时,最先想起他。
天荒地老,他们差一秒就要信了。
关陆没说话,庄慈向他借打火机,抬了一下手腕。这回关陆看清了,他手腕上系着一条编得很细的红绳,红绳上坠有一个不会响的翠玉铃铛,比十几岁女孩的小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那是个铃铛,更是口袖珍钟。钟小姐的钟。
关陆道,“现在说没意义。至于当时,我总以为没必要。”
当然没必要,当时他们刚走入成熟,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当时关陆以为感情和生命一样,是很长很好的事。他现在也这么认为,只是其中很多东西早就不同了。
关陆的手机震动,接到一条短信,是魏南。他看过,对庄慈补道,“恭喜。”
“你也是。”庄慈礼貌回复,“经历那么多,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分享激情,分享欲望。不纯是浪漫,那种对彼此的渴求太惊人。关陆觉得庄慈像一条蛇,滑腻的、紧密的,缠着他,迎合他。他迎合了关陆某种不断膨胀的占有欲,让关陆也变成一条蛇,要一个人,恨不得将他囫囵吞下。到了那个地步,感情不是空气,不是水,更像酒精和汽油,浸透身躯纠缠的夜晚。关陆有种模糊而准确的预感,火迟早要烧起来。没有任何浓烈过头的东西可以长久保存。他没想到导火索会是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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