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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船 完结+番外 (牛尔尔)


  “歇会儿。”朱二婷翻出一箱子小零食请大家共享,咪咪虾条被拆得七零八落。
  天太热了,一个老师发起了奶茶的拼单,县城里的奶茶都是粉末兑水谈不上好喝不好喝,外卖来了之后,一个女老师派李勇全出马,背着孩子们偷偷摸摸从栏杆里把奶茶拿回来。
  李勇全捏着包装袋好像捏着生杀大权,对着一群瘫软在椅子上的女人开始拿腔拿调,先挑挑拣拣地翻出一杯:“来,小茴姐,你的是蜂蜜柚子水。”
  我接过,李勇全嘿嘿一笑,我也勉力一笑,心里还在想朱二婷和中年男人,朱二婷点了两杯,两根吸管啪啪地戳进去,一口乌龙奶茶一口葡萄多肉,各喝了三分之一就飞跑出去了。
  正式表演是在六一上午,热得人每个人脸上都变成大油田,李勇全更甚,苦苦哀求一位女老师借他一点吸油纸,小孩们闹成一团,空调开得很大,外面又非常热,冷热交加,每个人都濒临融化。
  上台之前我怕孩子们紧张,偷偷给每人发了一片蔬菜饼干填肚子,艺涵一片也没吃,吸着肚子保持良好身材,我拍了拍她后背,她的小肚子立即圆滚滚地凸出来——你不能指望一个四岁半的小孩凹凸有致或者非要她纤细玲珑,那是变态。
  “别吸肚子,说台词容易岔气。”
  艺涵闷闷不乐,我说蔬菜饼干留给她胡萝卜形状的,她立即非常好哄地快乐跑进后台等朱二婷指示,朱二婷从幕布后面的缝隙看乌压压的家长们:“座位不够,有的一家人都来了。”
  底下的家长有的戴口罩有的不戴,有的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观众席的空调开得再大也架不住人群拥挤,身上的热流互相交汇。
  我猫着腰从舞台下面穿过,从后台穿过,从观众席穿过,穿针引线,维持秩序,最后爬到幕布前面,拿着麦克风说演出即将开始。
  底下稀里哗啦的掌声,我一个鞠躬,关了麦钻下舞台。
  站在台上,我看见了甘玲站在观众席,但是似乎是来晚了站在后面,穿着那件很热的黑色卫衣,头发披散着落在肩头,嘴唇抿得很紧,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她就像是伺机而动的杀手,表情很是冷峻。
  灯一灭,场内暗下,舞台亮起,黑暗中甘玲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孩子们表演,大人欢笑,鼓掌,大喊加油,开开心心,老师如释重负。
  把欠艺涵的蔬菜饼干给出去,光明幼儿园正式放假了。
  从儿童节一口气放到端午,6月6日再来上课,但那时学前班迎来毕业,最多再待匆匆几个星期。
  大人牵着小孩子的手陆续离开,门前拥堵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渐渐散开,老师们收拾过后都一股脑地把所有东西扔进仓库等到第二年再说。
  下午短暂地收个尾开个会,老师们也像羊群一样被放出来了。
  微信弹出两条消息。
  甘玲:把你手机上的照片发给我。
  甘玲:宁宁的。
  我假装没有看见,去买了菜回家之后慢慢地烫粉丝放在碗里,切了小米辣和蒜末,正在调料汁浇上去,微信又弹出个语音。
  只能接了,甘玲在那头说:幼儿园放假了吗?这两天能多看几张么,照片有点多。
  光明幼儿园的六一汇演在甘玲急于复仇的火焰上泼了一桶油,她烧得格外旺盛。
  我说可以的。
  吃完凉拌粉丝,我才意识到我切好的黄瓜丝没放,只能拢在一起随意浇了一点油醋汁放在碗里,还没动筷子,甘玲就敲门了。
  她的急切并不写在脸上,而是行动,直接拿出手机扔在沙发上:“幼儿园下午就放假了,抓紧时间。”
  “吃了么?”我夹着黄瓜丝,甘玲瞥了一眼,伸手接过了碗。
  甘玲吃黄瓜丝,我开电视,电视刚亮,甘玲就放下了碗,碗底干干净净。
  “太少了,我煮碗面吧。”我端起碗进厨房,借着这点油醋汁又洒了一点生抽和葱花,用筷头沾了下尝了尝,放了白胡椒粉和一点点鸡精,挖了半勺猪油。
  我越拖延,甘玲仿佛就越是急切,在厨房我听见外面的走动声,她显得格外焦虑。
  我煎好蛋开始烧水后探头看了一下,她似乎已经焦虑过了劲儿,坐在沙发上,手指插在头发里,手掌遮着眼睛,半晌没有动。
  甘玲略微抬头,电视屏幕折射出我张望的脸。
  破天荒的,甘玲主动说:“我今天去光明幼儿园看表演。”
  我回头看水还没开:“嗯。”
  甘玲仍旧低着头,肩头高耸,头埋得很低。
  我翻出挂面,捏了一束,水底咕噜噜地冒泡。
  “她没正经上过幼儿园……她奶奶说,直接念小学就行了……是我,非要犟,非要送去李子幼儿园……”
  郑宁宁未能表演的那个节目叫做《种太阳》。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
  她没有长大。
  水开了,我把面条摊在锅里,水汽蒸腾,我打开油烟机,我听不见甘玲的哭声,一碗面条,卧了一个煎蛋四个火锅丸子两片生菜,生抽放多了颜色略深,油花和葱花漂浮在面碗中。
  我坐在厨房抠手指,面在哭声中变坨了。


第28章 谁是反派
  我把面端出来,面已经坨得仿佛一整块没有泡开的干脆面,甘玲的筷子尖插在里面搅动片刻,抖散了已经黏糊糊的面条,大口大口吸溜进了嘴里。
  我不问,她不说,等她吃完我收起碗,电视上投屏出数个男人,相册像个万花筒,我一眼就看见了屏幕中央的一张光明幼儿园的舞台照片。
  是艺涵正走过森林,和西蓝花相遇,她正在极其做作地惊讶着说:“你是谁?”
  小孩子歪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很大,像个精雕细琢的工艺娃娃。
  艺涵才四岁半,俨然就是光明幼儿园的舞台之星,做什么都要站在最中央,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表扬她也要比别人多出半句她才心满意足,一头自来卷被妈妈打理得格外乖顺。
  照片掠过艺涵的时候,我看见甘玲很明显有些不自在。
  我忽然升起个危险的念头:“翻回去。”
  甘玲面无表情地翻到下一张,并不理会我的要求。
  “你拍男人就算了,拍别人家小孩……你想干什么?”
  有一个电视剧是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疯了,她就去偷别人的小孩抱来抚养;有一个短视频说一只狗狗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最后小豹子吃它的奶水成了它的安慰;还有一条新闻说保姆嫉妒主人家的孩子漂亮聪明就偷回了自己家——
  在我心中,甘玲持续性冷静,间歇性疯成上述情况,我不得不防。
  我豁然起身俨然兴师问罪,甘玲抬脚踢在我哆嗦的腿肚子上,面色很是阴暗,把照片翻了回去,当着我的面点了删除。
  我被踢了一脚,仍然向前,甘玲忽然说:“你很关注这个小孩……”
  “我关不关注,都……”
  “你会有更喜欢的小孩么,一个班里十来个小孩,你会偏心吗?”甘玲再次直视电视,话却直□□喉咙,我重重坐下:“不关你的事。”
  “那就是有偏爱了。难免的。”
  她倒是大度。
  我知道有些老师对学生的区别对待非常明显,拳打脚踢和温声细语是存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一个老师,抑或是一个人都多面地存在着,好坏都是那么模糊,像一块被洗得失色的布料。
  我还知道我们幼儿园有一位老师对别人的孩子轻声细语,极尽耐心,但爱都在光明幼儿园耗尽了,她没有爱的存款可以拿回家,对孩子总是淡淡的,冷漠的,严格的,甚而至于是苛刻的。
  甘玲问得合理,也没追下去,又是那种惹人讨厌的确凿的语气,给我定了性。
  可我没办法辩解。
  七年前,我二十岁。班里姹紫嫣红一群小孩就像池塘里养的一群鲤鱼,把嘴伸出水面张开口等我播撒鱼食,有的小鱼就比别的小鱼更加积极,跳出水面一条漂亮的弧线,鱼食还没来得及平均分开就落进她们的嘴里,剩下的小鱼抢夺剩下的鱼食,有的小鱼不争不抢,鱼食沉底,她平静地叼一口。
  调皮捣蛋的,聪明伶俐的,坐不住的,贫穷的,都纷纷跳上水面,我注意得到每个孩子的特征。
  唯独郑宁宁在班级里像是个平均数,在哪些方面都不够显山露水,我对她的关注仅仅留在所谓的“父母双亡”与朴素的奶奶身上,对郑宁宁喜欢什么,性格如何,我知之甚少。
  那个普通得过了头的女孩,最后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地上飞溅的血。
  她从来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善于讨老师的欢心或是给老师添麻烦,她从没叫过我“小姜老师”而只是对所有老师一视同仁地喊“老师”,所有老师性别姓氏年龄体征一概模糊,直到临死的那一瞬,喊了我“小姜老师”。
  “我能理解……”甘玲一边翻照片一边突兀地说了句。
  “嗯?”
  “宁宁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小孩。”
  “你是她母亲,怎么还这样说。”我调整了下姿势,继续看那些不是凶手的脸孔。
  “因为我不爱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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