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倒是不痛了,我从沙发后面伸出半个脑袋看甘玲,怕她飞过锅铲来敲我一记。
她忽然在我家里像个主人一样张罗一切,像一颗圆圆的棋子落在我原来的位置,把我用两根手指夹起来倒扣到棋盘边缘作为装饰,我无所适从。
没得到回应,甘玲消失在厨房里了。
装修进入尾声,我嗅到了一股香气。
土豆烧排骨,还把我吃剩的半截玉米切成小块放进去沾了沾味儿。
我没有餐桌,独身一人居住也没有讲究什么仪式感,就直接摆在电视柜,茶几,床头柜,书桌之类的地方,取决于我坐在那里。现在我在沙发,两碗米饭就放在茶几上,一盘土豆烧排骨放在正中,还凉拌了个海带丝。
甘玲端着碗,从沙发缝里抠出手机,打开电视,似乎是打算用能县男人的脸来下饭,我急忙抢了遥控器,调到另一个模式。
“吃饭就别看那些人了……嗯。”
而且,照片也渐渐看得很多了,像是金库见了底,剩下的照片肉眼可见的少——即便我拖延,恐怕也拖不过这个假期。
我切到一个日本动漫开始看,甘玲四指托着碗,夹了一块排骨一块玉米一块土豆一筷子海带丝,就心无旁骛地用这点东西来下饭,目不斜视。
我说你的厨艺还挺好的,甘玲说吃饭别说话。
看完一集半动画片我也吃得差不多,甘玲利落地收拾了茶几,非常有定力地截断了动漫,切到了投屏,眼睁睁看着一个金发纸片人大帅哥变成能县大汗淋漓的男人,我又觉得胃痛了,甘玲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伺候我一上午,我还在这里矫情。
她深吸好几口气,就像摩托车发动引擎要蹬两下点火,她胸腔里熊熊燃烧着不耐烦的燃料,我调整了一下心情,认真看起电视。
我在能县的男人的这丰富的库存中看了很久,在假期最后一天把甘玲拍摄的库存看到了底,凶手自然不在其中。凶手几乎没有可能出现在其中。
我答应她看照片,不过是磨着自己拖着甘玲。
照片见了底,甘玲的希望就像蜡烛烧到了最底端,烛火摇曳,将熄未熄。
但这个人很显然比第一次见面时有理智得多,相册一空,像个留守老人一样对着电视呆了一会儿,抢过遥控器眼不见为净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我和甘玲各有各的苦恼,谁也没贸然开口,心里已经过招八百回合,我是个看照片的熟练工,甘玲没理由就此扔下这么久的沉没成本,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海捞针太难了,骚扰别人强闯民宅显然是更加行之有效的办法。
我想得入了神,回过神发现天色渐渐变暗,屋子里没开灯,甘玲注视着我。
甘玲经常盯着我看,在光明幼儿园时在后背若有若无的窥探的眼光,在大街上那阴沉的审视目光,还有嘲弄,漠然,我总是被这种目光盯着看,后来甘玲对我就用三分之一的眼珠子,总是不耐烦的,把我当小孩一样忽视过去。
再被盯着看,意外地心平气和,甘玲说:“在想之后怎么把我拖住,对吗?”
“没有。”我矢口否认,不自在地挪了一下,站起来翻找柠檬片泡水,放了蜂蜜和一点冰糖,用一根长筷子搅动,干巴巴的柠檬片吸水变胖,纤维被滋润,甘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吓了一跳。
“其实我找过李子幼儿园的园长了……很好找。”
“哦。”我忍着心里的惊涛骇浪,端起水杯扣好,再倒进玻璃杯里,平静地递给甘玲一杯。
“过于甜了。”甘玲评价,我说再兑一点凉白开,甘玲摇摇头。
“他们在外地,一提起七年前的事情就挂了电话,拉黑了,用公共电话打过去,也立马挂断了……他们不会说的。”
其实我也不会说的,但我不刺激甘玲,假装低头喝水。这几天我来月经变得矫情,甘玲对我有点儿和颜悦色,但再矫情也耐不住月经就这几天,甘玲很快就会变脸。
那时我该怎么办呢?直接站在窗户旁边寻死觅活证明我就算死也不会说吗?不至于。
甘玲喝完水放下杯子,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散落在肩头,新长出来的头发黑色多于白色,那白色像冬天脏在路边的雪,滞留在她头顶上,落下来,蜷曲在肩窝。
甘玲用水冲了冲杯子收好,这几天她熟知我家这简单的布置,我反而像个局促不安的外人,上蹿下跳碍手碍脚。
“我走了。”
就这么走了?
照片看完了,电视关闭了,手机带走,一次性拖鞋也被带走。甘玲捞了无穷无尽的鱼儿,明知徒劳仍然逼我筛选,我筛选过,里面没有凶手,我筛选的动作快于她拍照的动作,她意识到了去街上游荡拍照这件事是多么不可行。
可我的嘴巴紧闭,我什么都不说。
我换了鞋追出门去,电梯托着我送到一层,出了单元门我看见甘玲站在小区门口张望。
邻居的那只沙发正在被人拖走,一二三喊着号子搬上了车,墙角一片湿漉漉的方块雨痕。甘玲双手插兜,但凡人掀开她卫衣的帽子都看得到浸湿的后背,但帽子仍然堆在脖子后面,像个囊肿。
她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我尾随甘玲走出小区,没有刻意躲藏。
甘玲没有回头,四周所有都是我的掩护,保安的声音变得特别大,车流滚滚,过马路变得很不容易,路边有一个母亲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孩,旁边的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张望像个没用的摇头机器人,噪音和车流遮掩我的行踪。
我跟着甘玲走出小巷,穿过马路,红灯和绿灯配合默契,将我放行在离甘玲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所有人穿着半袖的大热天,金黄的马路上仿佛也释放着袅袅热气,甘玲像个原始人一样格外突兀,逆着来吃小吃逛公园的人群一路向北。
我尾随在后,背心T恤帆布鞋,手里捏着电量百分之三十二的手机。
我现在明白了尾随一个人究竟有多么容易,为什么甘玲前一天在光明幼儿园附近徘徊,没过多久就能直接锁定到我家附近。行色匆匆一路向前,不会有人频频回头看。
可我到底还是失败了,甘玲比我敏锐,走到一条七年前还繁华如今已经落魄的街道,稀少的人骑着电动车借道穿行往南,四周是倒闭的手机卖场和凋敝的日化店,老红旗和旧市场像两个对着下棋的老人,在马路东西两侧对着路中间的红路灯坐着。
甘玲在我过马路时,忽然扭过头。
这里没有车穿行,我被撞破了尾随的行径,立即慌了手脚。
甘玲猛地跑到马路中央,扯住我的手腕,把六神无主的没用的姜小茴拉到路边。
她这样警惕,然而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有一辆车呼啸过去。
日化店门口,不知道是谁泼了水在马路上,马路有一道地图般的污痕。
我们踩在人行道上并排站着,我很难为情,低头搓手机,看了看电量到了百分之三十,立即揣进兜里,左手捏右手,右手搓左手,把每根骨节都揉得很是松散。甘玲就近看中一个井盖,故意伸脚踩了一下,收回脚,拽着我往前走了几步。
“你跟踪我。”甘玲说。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了个托词:“你这两天……挺照顾我的,谢谢你。”
“微信不能说?”
“手机没电了……”
一个谎话就像一团被吹破的泡泡,已经炸开粘在鼻尖了,我还要嘴硬地嘟起嘴狠狠地往里填充废气。
“从这儿上去,可以到能县的水库,有一条小路,一直往西北走,能爬上一道斜坡,沿着斜坡走很久,你就能看见铁路,两边都有铁丝网,但是以前有大胆的小孩在那边用铁钉压小刀玩,所以有个很秘密的陡坡被发现,爬上去,就能翻过铁丝网,走上铁轨。”甘玲忽然拉了拉我的胳膊,伸手遥遥指向了北边。
她说的地方过于遥远,顺着她的手指我只看得见遥远的灯牌和褪色的广告,最后一班公交车摇头摆尾地停在十字路口,吐出三个老太太。
甘玲搓了搓鼻尖,又回头瞥我,似乎在想事情,过了很长时间,才忽然说:“去看看吧。”
“啊……什么……”
“你都跟过来了,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无从辩解我其实不是好奇,只是回过神来,我已经跟着了。
情况变得非常诡异,我和甘玲一前一后地走在夜晚的能县,直到路灯在身后被抛下,县城的光变得暗淡,杂草中虫子的叫声变得响亮而聒噪,好像忽然抢到了麦克风。
起先我不适应四周的黑暗,紧紧拉着甘玲的袖子,后来便透入了光,朦胧一片。
“十五年前,有一趟车大概在这个点过这里,我当时在车上做乘务员。”
“唔。”
“有个男的,故意摸我,我回头要给他一拳头。然后,他隔壁忽然窜出个穿皮夹克的,替我踹了这男的一脚……后来我就跟这个皮夹克走了。”
“然后就来了能县。”甘玲回身倒着走,四周的风景在不断向前,我怕甘玲就这么倒着走进什么我去不了的空间,好言好语地劝她:“我们走太远了,天黑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