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发现么?而且我又没有打他。我看见他脸了,这个小人,你猜是谁?”
生虎看跃海把他外衣抖落干净递过来,笑道:“他要是别人,我还要理亏羞惭,不敢骂他呢,可这家伙,呵!谁还不是占便宜的了?他是明光那头的,叫什么来着?”
“小远?”
“对,就是那个,跟在明光屁股后头,好像他自己——”他奋力一拽袖子,“才是定平长老的侍剑弟子似的,不是他一天到晚地说,明光念旧情,只要跟着他,更能通过试炼么?”
跃海想了想,担忧道:“那这样,别人没理由去打他呀!这不是给锦朝添麻烦么?”
“我们就是路过,我们是出来偷萝卜的!况且你以为就我不喜欢他么!这小远平日插根大葱装蒜头的德性,不少人看见他就手痒呢!”生虎一脸理直气壮,拽着跃海,真就折返回去,潜入管事师兄的院子里,连抠带刨地挖出两根手臂粗的萝卜。
管事师兄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偷萝卜的少年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竟然完全没看见他。
少年就要得逞,他轻轻咳嗽一声。
跃海立即低下头,用胳膊肘捅了捅生虎。
生虎压低声音:“别这么大动静,小心被石头师兄发现了!”
跃海低着头不言语。
管事师兄缓步走到菜地旁,生虎一抬眼,正对上眼。
生虎龇牙一笑:“石头师兄,你这菜长得真是标致,我睡不着,过来给松松土。”
管事师兄:“出来。”
生虎抱住萝卜不肯撒手:“师兄,你罚我吧,你多罚我十倍,剩下的部分,换这两根萝卜好不好?”
管事师兄冷笑,生虎表情英勇,硬是把萝卜都抱在怀里才挪出地里,一咬牙:“师兄!这都是我的主意!我大晚上馋嘴想吃清汤煮萝卜!我就把跃海骗过来了!都是我的错!要罚,就只罚我一个!”
没想到对方却噗嗤一声:“呸!你吃清汤煮萝卜?我记得上回饭堂里偷盐生啃的是你吧?”
生虎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生啃,这是尝味儿!”
“那偷辣椒生啃的是不是你?”
又是点头又摇头:“辣椒这东西,生吃熟吃都好吃!”
管事师兄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记:“站着!”
“哎!”生虎熟练地挑了个习惯的地儿抱着萝卜站好了。
跃海低头:“是我们一起……临时起意,是我觉得没有吃饱,我口味淡,是我想吃。”
“你不是干这事儿的人。说,这是挖给谁的?”
两人齐齐摇头。
“哦?看上哪个女弟子了?在这儿献殷勤呢?”他伸手一指,把两人都指到墙根去,面朝墙背靠他,一人踹了一记。
两人又摇头。
生虎假哭道:“师兄哇,你还说呢,如今进山门来,都是一门心思除妖的!什么男弟子女弟子的,学习的时候,就顾着修炼了!连一个女弟子的脸都没记住呀!”
“放屁!那你俩天天跟在锦朝屁股后头!人家不是女的?”
生虎一下子把嘴闭上了,跃海也不言语,二人低头,生虎把萝卜摩挲两遍,忍痛要交出来。
却听得管事师兄问道:“那是锦朝念叨着要吃清水煮萝卜?”
“没有没有,就是我俩嘴馋。”
跃海急忙道。
管事师兄一抬眉:“好了,那就是锦朝想吃了。是她说起来,你俩上赶着拍马屁去了?指望尊者这边多看你们一眼?”
“胡说!”生虎暴脾气,转过头,还不忘把萝卜好好放下,振声道,“什么拍马屁!人家不就是想吃口酱油汤煮萝卜么!吃个东西就能让尊者注意,那尊者多看一眼也太容易了!”
“哦,又是酱油汤了……”管事师兄忽然沉默下去。
生虎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放肆了,立即嬉皮笑脸起来:“我们倒是想拍来着,这不是,听见人家尊者的侍剑弟子都吃萝卜,这万一有什么神通?我们效仿起来,也吃一吃……好师兄,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滚蛋!”他一人踹了一脚,指着外头让他俩有多远跑多远,生虎察言观色,嬉皮笑脸地用衣裳把萝卜一包,撒开大步跑出去,机灵得让人直摇头。
酱油汤煮萝卜,是寡淡穷苦的地方的吃法,吃得人直放臭屁,嘴里都是萝卜的土腥气,吃多了,下辈子都不想看见萝卜。
如今到这山上来的孩子,没有这样穷苦的孩子。
妖乱的前些年,处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一些幸运的孩子被拢进了天衡宗。
进山门的那几天,他认识了阿阮,阿阮少言寡语,因眼盲,去饭堂时只剩下些零碎的东西,吃得慢,摸摸索索,总也吃不了几口饭,好像只快死的小猫儿,身上都是碰撞出的伤口,眼睛被妖怪剜掉了,有两道可怖的伤疤。
他从前有六个弟弟妹妹,如今只剩他一人。他心疼阿阮,把自己的饭给她。
她却不肯相信他,独自一人走得很远,不和任何人说话。
是有一个下雪的夜晚,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屋子里挤满了取暖的小孩,他习惯照顾人,就主动拿起火钳拨弄柴火,又自然而然地有人听了他的话,找出一口破旧的锅子。
他捧着锅子说去外头取雪烧些水,大家都暖暖肚子。
每个人都冻坏了,哆嗦着不肯出去。
他就自己出去,在雪地里看见了阿阮,阿阮摸摸索索,却摸不到屋子的方向,冻得面色乌青。
而不远处,站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人,背着手打量阿阮。
顾不上其他,他飞奔过去,捞起阿阮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带回屋子里,放在角落,搓热手脚,推开众人,让她离火炉最近。
水渐渐热了,他英勇地站在正中分配,胳膊一挥,建议道:“先给她喝。”
别的孩子看见阿阮,都默默点点头。
热气渐渐氤氲在屋子中,他安排好了出去取雪取柴的班次,一群小孩都渐渐活跃起来,互相戳着胳膊自我介绍,又说之后一起修炼云云……也有小孩好奇阿阮,可她其实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大家都知道她不爱和人相处。
他感到自己应当照顾每个小孩,就主动问她:“你怎么会在外头雪地?下次你喊一声,我们就知道了,一定去救你的。”
阿阮并不说话。
“不要怕,我们这些人,都是没了家人的……但来了天衡宗,我们互相照顾……我们都能给爹娘报仇的。”
“地窖。”阿阮说。
“什么?”
“这个屋子里有个地窖,应该还有些吃的。”
他后来想起来了,那个中年人是宗主,所有的小孩都在接受试炼,可阿阮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什么朋友,宗主默默看着。
而阿阮知道地窖……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那时大家兴奋地四处寻找,在一堆破布秸秆下找到暗门,从地窖里抱出些萝卜和变质的酱油,随意地煮了分享。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萝卜真是难吃得要死,齁咸不说,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苦味。
是阿阮还记得那萝卜么?把那天的事告诉了她的弟子?
他循规蹈矩,很少轻饶这些偷东西的弟子,尤其这个生虎,极爱惹是生非,他本要重罚他,最终还是网开一面。
天渐渐变冷了啊。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心里浮现这段时间外门因明光下来而四起的留言,什么站队,什么攀附,什么偏向……他统统嗤之以鼻。
可现在想,他或许一早就站定了立场。如果下一任宗主非得在明尘和定平之间选……他还未选择,立场就已明了。
那些在寒风天里默默望着阿阮的孩子,如今都在各个洞府内修炼。
支持这事是微妙的,说起来这份支持,只是因为一起喝过雪水,吃过萝卜,就自然而然地偏袒了。
只是他也被带偏了,这四起的流言……
他默念心法,知道自己不会有灵力,却仍然虔诚地默诵一遍,平定心绪,回想自己的道心,折返进屋内。
第23章 天衡宗11
程锦朝吃萝卜的时候其实知道这一定不是通过什么好手段得来的,看生虎和跃海屁股上的脚印子就知道了,可心里还是存了点儿暗戳戳的喜悦,用明尘尊者说过的法子,煮了蘸酱油,体会了尊者的心情。
真是寡淡无味难吃得要命,但是这可是两个少年被踹了之后辛苦得来的,她还是面露欣喜地一口口吃完,送走少年之后默诵了好一会儿心法才把萝卜吃多了烧心的感觉压下去。
心里反刍明尘尊者透出的那一点口风,那一点过去的事,不是斩妖除魔,不是悲伤和背叛,只是普通的煮萝卜,清贫寡淡,她翻来覆去地想,在被窝里把尾巴揉搓得发烫,睡不着又起来练剑,院子里一道道深深的印子。
她晚上练剑这件事又不胫而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住在隔壁的外门弟子传出去的。她心里懊悔自己或许吵到人了,但没想到是先前要和她比试的高壮少女兴冲冲地来了,问她学的什么剑法,能不能教她。
她只好苦笑着应了。
外门不会学什么打架的门道,因此即将到来的试炼也不会去考验外门弟子之间扯着裤子的乡野之间的摔跤,但大家拜入天衡宗,多多少少都幻想着御剑飞行打打杀杀的样子,听说在外门就有人会剑,都兴奋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