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吐字越来越不清,赵深叹了口气,对其他人说:“我母亲累了,让她休息吧。有什么事我都可全权处理。”
女人拼尽力气,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人人都看着她。这个衰弱不堪的女人面对他们时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力,让他们都俯首听从。
赵深冷眼看着他们离去。他们一个个都表情阴鸷,眼神警醒,倘若靠得更近,也许就能闻到永不餍足的欲望的气息,这是丛林里掠食者的气息。凶狠的秃鹫掠食时尚会等待猎物的死亡,人类却一刻也等不得,迫不及待要从生者的身上分一块肉,以飨贪欲。
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深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她也睁大眼睛回望他。病房隔音做得太好,一下子连点滴瓶的水声都无比清晰,时间就在那滴答声中飞也似的过去。
“妈妈……”他唤出这个久违的词,发音都是生涩的。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女人费力地吐气,音调却还是一贯的激昂,“我给你铺好路了……”
“是。”他轻声应和。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输……”
“是。”他避开她狂热的眼神,那一双严酷的眼,像末日的雷霆一样钉在他身上。从小到大,日日夜夜地将他架在火上烤。
“我说的话……你都要……记住……记住……“
“是。”他又应一声。
周聿铭家乡的天气多半都是温和的,闻名的旅游城市,巷陌交错着蜿蜿蜒蜒的水道,天色明净得像是一整片青琉璃。但那天他循着记忆找过去,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道路上都泛起了泥浆,远近都是一派阴惨惨的灰,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和舒云棋两个人七弯八绕,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找到山下的别墅区。
“这里就是露露生父的住处?”舒云棋轻声问道。周聿铭抿紧嘴唇,点一点头。中式的园林区,小桥流水,乱石杂沓,是那个人喜欢的风格。他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高材生,自命雅痞,商海沉浮,到了也露了本相,不过是个猥琐贪婪的中年男人。
小时候周聿铭曾经很喜欢这个叔叔。他是他父亲的老板,却没有架子,待他们这些小孩也是极亲切的。直到那年妹妹生了病,在医院输血时露了根底,他才从父母的争吵厮打中明白真相。
他父母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漂到了大城市,誓要拼尽一切站稳脚跟。却不料天降横祸,他们山穷水尽,不得已找上了身家万贯的旧时同窗,以期度过难关。而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色鬼,就是趁这时候提出了交易,并且在一切结束之后,依旧和他美丽的母亲保持着隐秘的牵连,于是就有了他妹妹不光彩的出生。
他当时躲在橱柜旁,小小的身子缩成猫儿一样的一团,听到他父亲怒吼,母亲尖叫,屋里的东西,那些漂亮桌布上放的茶壶杯盘,墙上的照片,都被哗啦啦地砸着。他童年心中的城堡就是在这样尖利高亢的噪音中被一点点拆解,他听得到那些粉碎的声音,有很多东西在一刻不停地走向死亡。
最后他只听得见钝器砸在血肉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他的母亲倒在地上狂乱地哭喊着,护着自己的头,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当初是你要我去的。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很多年后周聿铭都在想,如果当时他打开柜门,他跑出去,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可他害怕,怕到骨子里。
这事闹得很大。夫妻二人还没办完离婚手续,就先成了仇人。周聿铭的父亲只想带走亲生的儿子,可妻子恨他至深,宁死不撒手。不过也许是出于对那女孩的最后一丝怜惜,周影露自始至终都不曾知晓这都是因为自己。
那一天晚上他们开车回老家处理房产,山路回环,夕阳沉沉地坠在山头,橙黄的日影把眼前视野都染成了黄澄澄一片光晕。周聿铭坐在后排,知道这是他和父母最后一次同游,眼里挂满了不敢落下的泪水。前面的父母还在争吵,从夫妻共有的这辆车子开始,一直吵到过往同甘共苦的贫贱岁月,是谁多用了一针一线,是谁多欠了一毫一厘。
在越掀越高的声浪中,他的父亲开始撕扯母亲的头发,他清楚地看见女人曾经温柔秀雅的脸逐渐变形,拼了命地扬手去推打。她抓住了方向盘的一边,脸上扯出一个疯狂的笑,然后开始转动。
他们的车在尖叫谩骂中直直坠下了山崖。
周聿铭深吸一口气,茫茫然看了那熟悉的别墅一眼,还是毅然决然踏了前去。
那天他运气好,正巧碰上那个男人出门。他不仅和周影露有一样的血型,那上挑眼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他毕竟老了,眼睛里沉淀的是长年累月的浑浊。
他一开始没认出长大成人的周聿铭,听他讲明了来意,脸上活脱脱是见了恶鬼遭人索命的神情。
不,他抖抖索索地呼气,片刻后语气益发坚定,我没有私生女,你们走吧。
周聿铭一时间鼻酸不已,与他僵持了一会儿,见他不住看表急着离开,头脑一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舒云棋惊异地望着他,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跟着他一道跪下。土地坚硬得像石头,粗粝地擦过他们膝盖,舒云棋悄悄伸出手勾住他,温暖他冰凉的手心。
那男人气得面红耳赤,不知其中有几分愤怒,几分羞愧。他张口就要叫人,这时候一个冰冰凉凉的声音霜刀一样刺过来:“怎么回事?”
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赵少,您、您已经来了?”
这副场景委实是叫人难堪。赵深远远地站在高处,一身衣装素洁如新,踏在青石小径上的身姿挺拔如春松。周聿铭就跪在他脚下的草坡上,密密麻麻的草叶像针尖一样刺着他肌肤,身下土地像泥潭一样拉着他陷下去,直不起腰,像枯枝一样弯折。他看到赵深的时候不是没有惊讶,只是他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在意多余的人。
赵深的目光也只是蜻蜓点水一样掠过他,就钉在了舒云棋的身上。他圆睁的双目中腾腾燃起火焰,或许是沸然的怒意,或许是愕然的痛心。
那男人回过神来,倒也是精明的,腆着脸赔个笑,说:“叔叔一时半会还没弄明白,都起来好好说话吧。”
赵深眉毛一剔,脸色像罩了层寒霜似的。他轮廓本来就深,脸一白就有种凛凛然的漂亮,但眉宇间的凶煞之气也无遮无拦地泼溅出来。他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扫了一眼就下令,给我一个解释。
那男人曾经以他赫赫威势,将周聿铭的父母玩弄于股掌之中。可在赵深这样的显贵面前,也只不过是野草尘芥。赵深接手了母亲的产业,于是男人绞尽了脑汁来讨好这位乖戾的新主子,谄媚无极。周聿铭瞧着他在一个年纪远比他轻的男孩子面前做小伏低,虚情假意的笑,脸上的油光,眼里的精光,分明闪烁的都是算计。
周聿铭心里突然空空荡荡。他恨的那个男人,强欲而无可撼动,阴影笼罩他的整个童年,与眼前这个卑微猥琐的下贱种子好像并非一人。这个人已不值得他去恨。他只是恶心,肚腹里有什么在翻腾,或许是心中陈年伤口处淌下的脓血。
赵深听了这些龌龊事,嫌恶地摆了摆手,就要那人跟着他们去配型。事不宜迟,周聿铭松一口气就准备出发。赵深没有阻拦,也不向他们招呼,只是沉默地望着舒云棋的背影。舒云棋穿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迎着日光隐约可见单衣下削瘦优美的轮廓,他就用眼神的笔去勾勒那些线条。
舒云棋礼貌地向他致谢。两人相对良久,舒云棋终于说:“你母亲的事我也听说了,愿她安好,你也要照顾你自己。”赵深心中抽搐了一下,说“她也病了很久了,迟早的事情。”
舒云棋轻言细语地对他说:“你变了许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已经是大人,也不需要时时逞强。”赵深冷冷地说:“我逞什么强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的回答是如此的幼稚,如此的虚张声势,他们的语气又是如此久违的熟稔亲昵。
赵深住了口,舒云棋闻声一笑,他淡淡的笑颜映在赵深漆黑的瞳眸里,像是一束薄薄的冬日阳光打在浮冰上,晃出千姿万影。他再次深深地伏下腰,郑重地说,多谢。赵深嘴唇动了动,还不及说什么,舒云棋就向他道别告辞了。
他们的背影都远去了。赵深悄悄地按上自己的前胸,胸腔里跃动的韵律由激烈到静寂,他心中有什么不及吟唱的歌也随之失落了。
第十一章
周聿铭在医院里祈祷了一晚上。他不信神佛,可他愿意对任何一个能拯救他妹妹的希望俯首低眉。所幸天意终于眷顾了他一回,那对互不相识的父女成功配型。
正当他欢天喜地地告诉妹妹,她的性命终于有了转机之时,舒云棋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赵深坐在椅上转着笔,绷着脸正在细细地看散了一桌的照片。那些照片里都是舒云棋,都是周聿铭,他们两个人同住同行,携手约会,在雨里撑一把伞,隔着围棋比赛的看台和熙攘人群隐秘地相视而笑。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可他惊叹,因他从未经历。
赵深的钢笔一下一下敲打在照片上,渐渐也变得无声。他下定了决心,对着电话那头问道:“云棋,你想救周影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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