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仍旧拉着祁元夜的手,目光幽幽,似恨似怨。她怀中的孩子抬起头冲祁元夜甜甜一笑,无声道,“元夜哥哥。”惊的祁元夜瞳孔微缩,忍不住倒退一步。
“老夫人,您说呢?”半晌无人接话,方夫人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夫人开口道。
“夜儿这孩子的运气确实很好。”老夫人顺着方夫人的话接了下去,隐约带着几分不耐烦。若不是看在右相夫人殷氏的面上,她都懒得搭理方夫人这根搅屎棍。
“妾身倒不这样觉得,听说当年可是——”方夫人压了压嘴角,准备话从当年起。
“够了——”从恍惚中醒来的祁元夜听到方夫人提起当年,厉声打断。五年前,花灯节,日照弟弟,元夜哥哥,原来是他。这一辈子,祁元夜只愧对过一个人,如今他终于来了。
看到祁元夜仍是一脸强硬,不知悔改,白氏彻底爆发了,“不够,这怎么能够。当年你抛下自己的弟弟独自逃命时,可曾觉得够了?当年你利用他引开恶人时,可曾觉得够了?多年来他落入虎口生死不知时,你可曾觉得够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啊,夜儿。恐怕你没想到元乾的小厮曾亲眼看着你从破庙里逃出来,翰儿却失了踪迹。若不是他重伤昏迷又被我赶出了府,你岂能逍遥这么久。如今日照回来,真相业已大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年阿娘怜你年幼,替你压下诸般事端,容你悔改,可你又是怎么做的?这么些年你可曾念过他一句,那是你弟弟啊,你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渺无人性。如今你让阿娘怎么办?你说啊?”
白氏抚着胸口歇斯底里的朝祁元夜怒吼,语气里的失望痛心是祁元夜未曾见过的,他从不知道阿娘为他做了这么多,只是如今一切都迟了,覆水难收。过了今时今日,即便他是清白的,也不会有人相信,或许这就是他的报复吧,祁元夜看了眼看不清表情的韩日照,朝白氏走去。
“阿娘。”祁元夜跪下来将头埋在白氏腰间,抬手搂住白氏发抖的身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不起。”对不起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对不起又要害你承受一次丧子之痛,对不起没有让你幸福。可是既然入了局,就再无退出的可能,除非——死。孩儿只盼你余生安乐无忧。
白氏收回欲揽住膝下少年的手,死死攥紧。直到他开口的前一刻,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是他做的,她的孩子那么善良,怎么会残害手足呢。可他的一句“对不起”打碎了她最后的幻想,这让她情何以堪。因为相信他,她替他遮掩,为了保护他,她欺瞒了整个祁府。如今他的一句“对不起”,将置她于何地,让她如何面对生死不知的翰儿。夜儿,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滚——”白氏用尽全身力气将祁元夜推开,“从今而后,你再不是我白淑清的儿子,也不要再叫我母亲。”
“不要,阿娘。”祁元夜爬上前拽住白氏的衣摆,抬头凝望着她,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彼此,“夜儿知道错了。”
“你——”贴在祁元夜面上的巴掌终究没有甩下去,白氏从祁元夜手中抽出衣摆,“滚开。”
“阿娘,不论生死,夜儿都是你的儿子。”祁元夜缓缓松开手,朝着白氏叩首。
白氏惨白的脸听了祁元夜的话越发失了血色,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阿娘——”
“别碰我。侍棋,扶我出去。”每一步都像是承受了千钧之力,白氏却没有回头。独留祁元夜瘫软在地上。
“今日府中事多,恐怕不能招待韩夫人了,改日老身定当设宴赔罪。”见白氏旁若无人的走了出去,老夫人脸上的假笑险些挂不住,朝着右相夫人赔礼道。
“不敢,老夫人请便。”殷氏与方夫人对视一眼,洒然一笑,浑不在意。
曲未终人已散,屋子里只剩下面色阴沉的韩日照还有瘫软在地的祁元夜。
韩日照拖着残腿,一瘸一拐,一步一步的来到祁元夜身边,居高临下的睨着他,“当年我们都错了,她们也错了,按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日照叔叔才对,你说是不是,元夜侄儿?”
他的语气里满是嘲弄,祁元夜也是今日才知道那个抱着他抹眼泪、流鼻涕,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居然是右相韩伯庸的独子,而殷姨娘是右相的继室。无论是造化弄人还是刻意为之,他都欠了他一句话。
“对不起。”
祁元夜颤抖着手抚上他跛了的右腿,韩日照身形一震却没有拒绝,反倒是跪坐下来,捧着祁元夜映出血迹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不必说抱歉。”
在祁元夜露出惊喜放松的神情后,猛地扣紧了他细瘦的手腕,伤口崩开,鲜红沾满了韩日照骨节突出的手指,看着祁元夜吃疼的皱眉,终于露出了狰狞邪恶的笑容,在祁元夜耳边低吟,“因为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这只是一个开始,元夜哥哥。”
说罢,韩日照用力甩开祁元夜的手,像是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使劲的擦着染了血迹的手指,一根一根,认真而仔细,洁白的帕子映衬着刺目的朱红,未再看失魂落魄的祁元夜一眼,拂袖走了出去,手中却死死地攥着污了的帕子。
“呵呵。”祁元夜咽下喉中涌出的腥甜,放声大笑出来,“哈哈……”
“公子,你怎么样了?”玉珠听见公子的大笑声,一把推开拦在她面前的侍墨,跑进里屋,看祁元夜跪地垂首,满面颓然,心中一惊,连忙扶他起来。
“我们回去。”拒绝了玉珠的搀扶,祁元夜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寒风扑面赶来,却无一丝凉意,天灰蒙蒙的,雪越下越大了。
“公子……”玉珠见祁元夜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湖对岸的人群,有些担忧。
“无事,我们走吧。”
第56章 局
祁元夜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韩日照呆了片刻,收回凝滞的目光,快步跟上已经走远的人群。
“韩老弟,此事是我们祁家对不住你,家门不幸啊。”祁老侯爷一脸愧色,拍着韩伯庸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们个交代。”
“……祁兄言重了,小孩子不懂事……”韩伯庸沉默了半晌,终究不忍心为难一个孩子。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祁元夜不过是选择了保全自己而已。更何况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陛下的所作所为终究令人心寒,江湖草莽尚且还讲究“祸不及妻儿”。如今狡兔未死,走狗烹;飞鸟未尽,良弓藏;敌国未灭,将军亡。赵国啊,还不知何去何从。
“是啊,小孩子不懂事,做大人的可要好好教导,祁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韩夫人殷氏听自家夫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想将事情就此揭过,顿时不答应了。若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他们照儿五年来所受的苦该找谁去讨要?找宫里的那个狐狸精么,她怕是巴不得他们母子早点死呢。更可恨的是,那祁家小子竟无一丝愧疚不安,祁家大夫人更是为他遮掩罪行,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所幸今日她不小心说破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们要自在到什么时候呢。阿弥陀佛,真是菩萨有眼,善恶有报。
被殷氏点到名的王氏尴尬的笑着应是,心里却着实羞恼,她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未被人指着鼻子诘问教养,想到令她蒙羞受辱的祁元夜,一阵腻歪——果真是个不省心的祸害。再看一眼咄咄逼人的殷氏,愈发恼怒,这韩府也欺人太甚。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
韩伯庸见夫人将话说得如此决绝,无奈打圆场,“内子说话直,还请祁兄和嫂子不要见怪。”说着拉住不情愿的殷氏,见她不甘不愿地扯出一抹假笑才出声告辞。
“那我就不远送了。”祁老侯爷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嘱咐道,“雪大路滑,路上小心。”
“哎,祁兄你们也快回吧。”在殷氏的催促中,韩伯庸将仍在张望的韩日照抱上马车,转身朝祁老侯爷说道,二人都没提以后的事,他们都知道“老死不相往来”已是最好的结局。
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地消失在飞雪中,车轱辘碾过,只留下两行车辙,蜿蜒远去。
“恒之啊,中午留下来手谈一局如何?”祁老侯爷跺了跺发麻的脚对白弈鸣说道。
“荣幸之至。”白弈鸣扶着老侯爷面无表情地回道,祁老侯爷也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臂膀,长叹道,“这天下啊,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
“您是老当益壮。”白弈鸣一本正经的回道,逗得祁老爷子哈哈大笑,“这白小子,还是这么实诚。好了,你们年轻人快去找你们的乐子,不用陪我这个糟老头子浪费时间了。”祁老侯爷将白弈鸣、祁元辰一干人打发走,带着祁威、祁武和祁勇进了书房。祁老夫人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回了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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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鹤院正房
“既然白氏病了,以后这内宅就由你们二人暂时料理着吧。”王氏搭着丫鬟的手臂,靠坐在软榻上,手指撑着额头,面容疲倦地朝二夫人和三夫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