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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静心院。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玉珠推开半掩的院门,正纳闷自己是否上了锁,就看到几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院中。
几个小厮互相观看推攘,最后一个拎着斧头的小厮站了出来,朝祁元夜恭敬地行了一礼,才拘谨道“奴等奉命来砍树。”
祁元夜看了眼他们腰间的木牌,又看了几眼他们手中的斧锯砍刀,顿生不妙之感,却仍只是皱眉问道,“奉谁的命,砍什么树?”
拎着斧头的小厮看二公子没传闻中的那么可怕,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伶俐道,“是管家让小的们来砍那棵老桃树。”
祁元夜顺着小厮的手指看见了那颗即将被伐倒的老桃树,眉心跳了一跳。按压下心口的不适,祁元夜点头,“哦,那管家可说是为了什么?”
拎着斧头的小厮用冻得通红的左手挠了挠头,不安道,“好像是与大夫人的病情有关,具体的奴也不知道。”
“母亲又发病了么?”祁元夜突然想起了五年前道士的话,“二公子属虎,小公子属龙,龙虎相争,必有一伤。贫道夜观天象,白虎移位,青龙式微……”
“二公子若是无事,小的们就开工了,待会还要向管家复命。”小厮挥了挥手中的斧子,打断祁元夜的思绪。见祁元夜半天没反应,便当他答应了,领着余下的人朝老树走去,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嘎吱作响。
“慢着。”
就在小厮们抡起手中的工具,祁元夜从茫然中回神,出声喝止,他走到树下,抚摸着干枯粗糙的树皮,来年也许它能再一次焕发生机,到时候翰儿也该回来了吧。
“此事先放一放,等我将事情弄明白再说。”祁元夜扯了扯被撕开的棉被,抚着已经失了绿色的树叶说道。
“可是祁管家那里……”被祁元夜拦下的小厮们具是一脸为难。
“那就让祁管家来找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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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他们去找祁管家了,公子让我来找大爷。”玉珠紧跟着祁威的脚步,有些焦急,“公子最是宝贝那棵树了,甚至连过冬的棉衣棉被都披在了树上,若是被砍了,指不定怎么伤心呢。而且那棵树可不是一般的树,前几天它还开花了呢,大爷您千万要拦住他们。”
“你说的可是真的?”祁威的脚步一顿,转身问道。
“什么真的?”玉珠被大爷突然停下的脚步吓了一跳,愣愣地问了一句。
“那桃树前几天开花可是真的?”祁威又重复了一遍,面容严肃。
“自然是真的,奴婢不敢欺瞒大爷。不过桃花只开了一夜,第二日早上便落了,奴婢也只看到了满地的落花,那花瓣都被公子收起来了,公子还折了一枝,那上面的叶子到现在还绿着呢,大爷若是不信,尽可去看看……大爷……”玉珠怕祁威不信,恨不得将当日的情景重现,只盼望大爷能为公子主持公道,一抬头却见祁威已经走远,连忙跟上去。
“二公子,老奴也是奉命办事,还请公子不要让奴才为难。”还未进门,玉珠就听见了管家的声音,公子迟迟不出声,玉珠有些担心,不仅抬头看向在门前站定的祁威,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去,“大爷——”
“吱呀——”
“儿子见过父亲。”
“老奴见过大爷。”
祁威颔首,“我与二公子有话要谈,你等先在偏房里候着。”说罢不理身后诸人的面面相觑,带着祁元夜进了书房。
“阿爹来吧。”烧过的煤炭只剩下些微火星,祁威几乎是争抢着夺过祁元夜手中的铁钳,将碎碳一块块夹入火炉,闻着下等碳中传出的臭味,暗了暗眸光。
“父亲喝茶。”火炉上茶壶中的水开了又凉,冲出的茶水也错了味道,尚未舒展开的陈年茶叶沉在碗底,入口一股苦涩。
“这就是你这些年喝的茶?”祁威抬头环视一眼年久失修的房子,破损的窗纱被粗糙的麻纸堵上,剥落了红漆的窗柩,还有眼前人身上泛黄结板的棉衣,顿觉这一口茶像黄连水一般苦到了他心里。
“是,若不是父亲到来,儿子还不舍得拿出来呢。”祁元夜又为祁威满上,“只可惜茶盏都被孩儿打碎了,否则红泥小火炉,冬雪品香茗,岂非雅事?”
“这些年……”听着祁元夜轻描淡写的话,祁威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莫名滋味。
“这些年孩儿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像是怕祁威不相信,祁元夜睁着一如当年水润明亮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过的好就好,好就好。”祁威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摸摸他的头,终究是落在了肩膀上,心中涌动的万千情绪终究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和微红的眼眶,“以后……”
“没有以后了。”祁元夜不顾祁威的震惊,继续道,“终究是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孩儿明白,父亲不必为难。”
“你都知道?”虽是疑问的语气,祁威却已经十分肯定了,但还是忍不住激动道“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是。”祁元夜语气十分平淡,“五年前孩儿就猜到这是一个局,只是不能肯定布局的人是谁。今日韩相寻上门来,又见了日照,孩儿才最终确定了下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子聪颖过人,祁威却丝毫不感到欣慰,只觉得遗憾万分,心中对赵王的怨恨又多了一分。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又或是慧极必伤,若是如此,他宁愿夜儿生的愚笨不堪,一辈子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祁元夜有些无奈,若是今日之前,他尚有心力自救,只是见了韩日照,他已经将生死都当做报应了。只是——
“母亲那里,父亲有何打算?”祁元夜搓着手紧了紧衣领,炉火还未燃起,总觉得有冷风从门缝灌入。
“既然病了,就一直病下去吧。”祁威握住祁元夜的手,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流失,却还是暖不了祁元夜冰凉的手,或许还有凉透的心。
“父亲不要怪罪母亲,这几年她的精神越发不济了。”祁元夜抽出手,为两人满上温茶。
“你不必为她说情,若非她自作聪明,事情也不会到这种地步。”祁威将温茶一口饮尽,再不掩饰他对白氏的厌烦。
“即便母亲没有失态,韩相夫人也不会放过我的。”祁元夜摇头,“父亲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七弟他们,还有翰儿。”
“此事阿爹心中有数,你母亲休息一阵也是好事。”祁威也知道不可能将白氏关一辈子,除非他休妻另娶。元辰的婚事需要她来出面,太子妃也不能有一位癫疯的母亲,更何况元祐还小,正是需要娘亲的时候。可是他也不能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好。往后如何,都是孩儿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只是那树非砍不可吗?”明知结果如何,可他还是想要再寻问一句,挣扎一下。
“……”祁威不明白儿子为何会看重一颗老树,就如同他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非砍一颗老树不可,难道只因为反常即妖吗。可这大千世界,超出他们想象的事情不计其数,难道他们都要一一铲平不成。
想到来时父亲所说的“大局为重”,祁威点了点头,不忍看祁元夜失望的眼神。
“儿子知道了。”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祁元夜脸上一片平静,“父亲,死在家法下的祁家子孙是不能葬进祖坟的,对吗?”
第59章 第一卷完
“……”祁威张了张嘴,哑声道,“是,不过阿爹会想办法的,夜儿不会死的。”
“家法不可违,阿爹不必为孩儿冒险,儿子只是不想做孤魂野鬼,就让那桃树与孩儿都付之一炬吧。”祁元夜不想再横生枝节,祁家的生养之恩他以命相报,多活了今生的十多年,他已满足,只是遗憾未能再见翰儿和师父一面。
“不会的,阿爹——”
“阿爹不必再说。”祁元夜不想多谈,扬声喊了玉珠进来。
“玉珠伺候孩儿多年,如今已到了成亲嫁人的年纪,儿子想为她求一个恩典,放她归家。”五年了,瘦黄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祁元夜突然想起了侍琴、香翠,也不知她们如今过得可好,有祁修、尹子枫照料着,想必是安稳的吧。
“好。”祁威点头,看着又低头沉默的祁元夜,小心问道,“夜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有什么想和阿爹说的,害怕也好,委屈也好,将你的不甘怨恨通通发泄出来,只是不要沉默。
“没——”看着父亲眼中深藏的痛苦和内疚,祁元夜拒绝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息声了。恨吗,怨吗,起初是有一些的,可日子久了,自己都忘了为何要怨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许他也曾爱过自己,只是不曾钟爱,所以在舍弃时,才会这么轻易。
“阿爹今天陪夜儿用饭吧。”往事随风散去,今天也许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促膝而谈了,他们都该珍惜。
“好好好,玉珠是吧,去大厨房让他们准备酒菜,就说是大爷要的。”祁威握着祁元夜的手连连说好,怕厨房的人使坏,还将腰牌扔给了应声而来的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