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睡了么?”祁元夜没有回答,转而问道。
“额——大家都以为公子歇在刘夫子那里了,所以——要不奴婢去叫他们起来?”香草有些尴尬,虽然公子对他们很是宽厚,但奴才比主子早睡这样的情况还是让她心里有些忐忑。
“不用了,香草姐姐你也去休息吧。”祁元夜的声音很疲惫。
“那怎么行,公子刚淋了雨,奴婢去煮碗姜汤、烧些热水给您驱驱寒。”
“好,那你去吧,送到书房就好。”祁元夜没有拒绝,只摆了摆手。想到接下来的苦战,又要了一碗面。
“谁?”漆黑的书房中有一道声音传来,吓得祁元夜心跳都停了一下。
“是子枫吗?”他试探道。
“公子?”听见祁元夜的声音尹子枫跳下了小榻,摸索着点亮了蜡烛,却被他狼狈的形容震在了原地。
“公子,你受伤了?”昏暗的灯光下尹子枫只能隐约看见他额头的血迹,尹子枫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走上前去撩起了他额前的湿发。祁元夜想扭头避过尹子枫的眼光,却被他的手固定在那里,只能由他静静地盯着自己。
“没什么,是夜儿回来时没看清路,撞在了柱子上。”祁元夜眼光闪烁,尹子枫良久的沉默让他有些心虚,只得找了一个蹩脚的话题,“子枫你怎么在这里,是又熬夜了吗,这样——”
后面的话在尹子枫额角迸出青筋,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嘣”声后自动消音。他突然觉得一天之中身边所有的人都变了一个样子,夫——师父是,现在连子枫都有这样迫人的气势,祁元夜有些害怕,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朝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走去,即使是他自己的人生,也在渐渐失控。
“是谁干的?”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是不小心撞得,即便是铁做的柱子也没这么硬。何况中间的伤口被雨水冲的发白,却还是有细细的血丝淌出,周围还有大片的淤血青紫,这分明是——
“不要问了。夜儿觉得身上有些冷,子枫帮我去卧房拿件干衣服来。”祁元夜实在是不知如何解释,见尹子枫满脸隐忍的怒气,连忙转移话题。果然,尹子枫见他冷得发抖,眼神虽然暗沉,却还是立刻出去了。
祁元夜这才瘫软的坐在软榻上,掏出被他裹在衣襟里的竹简。虽然包的严实,但薄薄的夏衣还是没能挡住雨水,竹简的外面被浸湿了。祁元夜仍是抱着一丝希望缓缓展开,先是掉出了两根木条,一根藤条,一根——桦条,他几乎都忘了师父给他的“礼物”。祁元夜苦笑着将两根短鞭放在抽屉里掩好,这才用棉布细细的将竹简一点点擦干。
显然他的担心多余了,竹简上的字不是用墨写的,而是用刻刀一笔一划的刻出来的,入木三分。雅致昳丽的楚文在如此的刀锋下竟有猖獗狂放之意,祁愿夜此时却没有心思欣赏,他瞪大眼睛,细细读着,不敢遗漏一字半句。
此时,他突然有些憎恨自己的“天资聪颖”了。他多想自己读不懂其中的深意。他多想自己能忘记这一字一句,可是他不能、不敢、亦不愿。
心口仿佛被大石压住了,无形的枷锁让他透不过气来。“惟师命是从”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祁元夜觉得总有一天这个洞会吞掉一切,他想倒退,却不得不跳下去。
“咔嚓——”一个响雷惊醒了祁元夜,他感到一阵恍惚,闪电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面容竟然是狰狞扭曲,像是有魔鬼在黑气中张牙舞爪。
不,那是他最敬爱的先生。自己怎么能如此揣测他,自己一定是疯了。对,一定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影响了他,一定是这样的。他只是有些委屈,所以才抱怨。他只是被吓到了。祁元夜抱着膝瑟瑟发抖,心痛、羞愧、害怕、内疚在他心里不停地翻涌。
“公子,衣服来了,快换上吧。”尹子枫看祁元夜缩成一团,以为他冷得厉害。
“哦,子枫你去休息吧,夜儿会自己换的。”
“我不累,公子还是——”
“我说不用了。”祁元夜厉声打断,自觉失态,又软了语气,带着歉意,“子枫哥哥,夜儿——对不起,夜儿只是不想子枫哥哥太累,夜儿还有功课没有完成……”
“子枫明白,那公子也要早些休息。”尹子枫理解的笑了笑,转身欲走,又停下了脚步,自怀中掏出一个塞着红色瓶塞、精致小巧的白色瓷瓶放在了软榻边的矮桌上,眼睛在矮桌上半卷着的书简上停留了一瞬,大步走了出去。
“呜呜——对不起,夜儿不是故意的。”祁元夜双手握着小小的瓶身,感受着上面淡淡的余温,目送着看不出喜怒的尹子枫出门,看他头也不回的将门掩上,捂脸痛哭了起来。
门外的身影虚晃了一下,迈入了雨中。
第23章 侍候
公元前一八八年。
赵国,文王五年,七月廿五。
明轩院
“二公子,怎么这个时辰便过来了?”
祁威是中将元尉,每日要在卯时上朝。按理说,祁元辰等小辈要在卯时前就来明轩院请安。不过,祁威、白氏二人都不是如此重规矩的人,也不舍得孩子们受罪。每日问安就推迟到了祁威下朝后,刚好一道用朝食。是以,侍书看到五更未尽便来请安的祁元夜一时有些讶然。
“侍书姐姐早,夜儿来给父亲、母亲请安。”祁元夜斜挎着布包,额上缠着玄色的抹额,脸色有些发白,眼眶深陷。一夜未见,竟像是憔悴了许多。
“老爷,夫人还未起身。公子可是有要事,要不奴婢去为您通禀一声?”侍书看着祁元夜摇摇欲坠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道。
“谢过姐姐,不必了。只是夜儿今日要向师——夫子请教课业,这两天耽搁了许多。怕是不能陪父亲、母亲用饭了,还请姐姐代夜儿告罪。”
卯时将至,祁元夜在房门外磕了三个头,在侍书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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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熙院
“咚咚咚——”
“谁——夜儿?”开门的人看见祁元夜很是吃惊,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时前来。
“九月叔叔,你回乡办完事了么?”祁元夜却十分惊喜,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九月叔叔了。
九月是刘其琛的贴身侍卫,武艺高超,厨艺精湛。人虽然长得很粗犷,心思却很细腻,经常给祁元夜、祁元乐他们准备一些小吃糕点。对祁元夜很好,看他不能习武,还传授了他一套养身心法,常年练习,可疏心理气、强身健体。还教了他几招简单的防身术,不费什么力气,却可一击即中。
前些日子,祁元夜听他回乡办事了,还一阵担心。
“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最近四处都是流民,夜儿很担心你。不过如今您平安回来了就好。夫子也很想你,哦,现在该叫师父了。九月叔叔,你知道吗,昨日我拜了夫子为师,叔叔为我高兴吧。不过,师父不乖,昨晚都没有用夕食,还是夜儿给他送的。”祁元夜看九月只是黑瘦了些,并未受什么外伤,心顿时放了下来,努力的和九月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说到拜师时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容,眼睛弯弯的闪着亮光,衬得他巴掌大的脸越发苍白透明。
九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忍看他单纯的喜悦,只含糊道:“是吗,那很好,先生懂得很多,你要乖乖听他的话,切不可忤逆他。”说到“忤逆”二字他加重了语气,脸色都凝重了许多。
“是,夜儿知道了。”祁元夜似是被九月吓到了,低头闷闷的答道。
几日不见,两人似是生疏了许多,九月忽然说了一句:“夜儿,对不起。叔叔——”
“九月叔叔是说不告而别的事吗?夜儿没有生气,叔叔不必放在心上。”祁元夜打断了九月的话,表示他没有生气。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去为先生准备早饭了。”九月看了祁元夜一眼,眼神复杂,嘴里呐呐道,转身就要去小厨房。
“九月叔叔——”祁元夜突然出声叫住了九月。
九月身体一滞,好不容易才将身体转过来,“什么?”嘴里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表情僵硬。
祁元夜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花灿烂,如雪纯洁,晃花了九月的眼,“夜儿只是想九月叔叔帮我烧一壶热水,今日我来侍奉师父梳洗。”说完恶作剧成功般的“咯咯”笑了起来。
“调皮。”九月如释重负,摇头轻笑着斥了他一句。
看着九月进了厨房,祁元夜收起了笑容,摸了摸腰间的挎包,向里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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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醒了吗?”九月提着食盒,躬身屈指敲门。
“九月啊,进来吧。”隔着门传来刘其琛懒洋洋的声音,显然是刚睡醒。
九月看了祁元夜一眼,推门进去。
“吱呀——”
“什么风把祁二公子刮过来了?”刘其琛站在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祁元夜阴阳怪气道。
“徒儿是来侍奉师父洗漱用膳的。”祁元夜双手托着加了热水的铜盆,举过了头顶,恭敬地声音从低处传来。
“是啊,公子已跪了好一会了。”九月看祁元夜双臂颤抖,盆中的水泛起了波澜,额上不时有汗珠滑落,连忙帮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