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数月之后,却是噩耗传来。
白淑涵带着七岁的方垂文和八岁的白弈鸣赶来祝寿,不料中途遇到悍匪,家丁、护卫、奶娘悉数被杀,连传消息的人都是女婿派来的。
等他们夫妻得了消息赶到方家时,小儿已认不得人了,口里不住地说着胡话。见着他们,大哭了一场便晕厥了过去。醒来后便沉默了许多,但身上并没有伤处,他们也只以为是受了惊吓,待回到白家才知不妙。
后来白夫人想起女儿当时说话吞吞吐吐,一番解释更是闪烁其词、漏洞百出。白夫人便知道事情定不简单,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小儿这些年绝口不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每次想到那个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小小的人儿变成了如今阴沉、冷漠、狠厉的少年,她的心就一阵阵抽痛。她忘不了他大睁着失了灵气的眼,像个木偶似的躺在那里,她忘不了他夜夜惊醒,咬着拳头默默哭泣的样子。她恨、她怨,但又不知该恨谁、该怨谁。
如今得知罪魁祸首早已伏诛,怎能不大快人心,至于其他的,他们老了,也管不了了。
众人不知竟还有这般内情,面上一片唏嘘,吃到嘴里的饭亦失了滋味。
饭后,白氏便带着几个孩子告辞离开了,余下的众人暂且不提。
第14章 书肆
“二哥哥,你看舅母送给我们的礼物一模一样。”祁元乾仔细端详着两个金锁,好像非要从中挑出些不同来。
“不过这样也好。二哥哥一个,翰儿一个,大家就知道我们是兄弟了。”祁元乾看祁元夜闭眼假寐,不搭理他,便直起身想将金锁给他戴上,不料祁元夜突然睁开了眼睛,吓了他一跳。
“咦,这个是什么啊?”翰儿看到一条发黑的银链从祁元夜敞开的外衫中掉出来,下面的部分被亵衣遮挡住了。他正要伸手掏出来,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趔趄,他摔倒在了祁元夜的身上,看祁元夜被压得呲牙咧嘴,不厚道的“咯咯”笑了起来。
祁元夜揉着被硌了一下,一阵酸疼的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弟,咬牙切齿道:“书肆到了,哥哥要去寻几本书,翰儿去前面和母亲、姐姐坐吧。”
“二哥哥,你带翰儿一起去吧,翰儿也要去书肆。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最喜欢二哥哥了。”
祁元乾摇着祁元夜的手,一通撒娇,话里甜的都要流出蜜来了,就在他以为二哥哥会像以前一样答应时,就听到他简短的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翰儿会乖乖的,我可以帮二哥哥拿荷包,抱书简,我还可以保护二哥哥。”小家伙一听祁元夜不带他去,倒也不哭不恼,低头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的数着自己有多能干,说完后还抬头晃了晃小拳头。
“还是不行。”祁元夜坐了起来,顺便将赖在他身上的祁元乾拉了起来,双手捏着他胖嘟嘟的脸,“近日西城比较乱,二哥哥一看书可能会忘了照顾翰儿,下次二哥哥带你出去玩。”
“哦,好吧,二哥哥可要说话算话,先生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家伙听了祁元夜的解释,勉强答应道,不过最后还是强调了一遍,连先生都请出来了。
“是,说话算话。”祁元夜牵着祁元乾的手下了马车,将他送到了白氏身边,看他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加了一句,“二哥哥回来时给你带你最爱吃的七巧点心。”
“还要雪花酥。”小家伙带着哭腔瓮声瓮气道,头也不抬,祁元夜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发旋儿。
“好,还有雪花酥。”祁元夜应着,看他蔫蔫的,心里也不好受,若不是近日咸宁城不太平,自己便带着他了。
“身上银钱可够?”一手揽着祁元乾,白氏探出头问道。
“啊?够的,母亲。”祁元夜惊了一下,似是不信白氏在对他说话,左右打量了一下,半晌才回道。
“多拿几个,回来时多买些零嘴儿,让我和你姐姐也尝尝嘴。”白氏看儿子呆愣的模样,抿了抿嘴,眼带笑意,给旁边的丫鬟递了个眼神。
“谢谢母亲。”祁元夜接过丫鬟递来的荷包,木木道,显然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什么母亲,叫阿娘。早去早回。”白氏听到儿子叫她母亲,心下不爽,嘴里纠正道。嘱咐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让车夫赶车。
被留在原地的祁元夜如坠梦中,傻傻的笑了出来,半晌过后,才听旁边的侍卫祁陆小声提醒道:“公子,我们可还要去书肆?”
“去,当然要去。”祁元夜正了正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掩不住眼中的笑意。他整个人如春雨洗过的草地一样,阴霾尽散,透出勃勃的生机,全身都散发着绿色的气息。
“公子,走错了。书肆在这边。”另一侍卫祁柒不得不再次提醒,看祁元夜脚下一个踉跄,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耳根都红了。
果然,再怎么老成,也还是个孩子,祁柒默默想着。
祁元夜在书肆里仔细选了几卷书简,有策论,也有诗歌,还有一卷兵法,两卷破损的游记。只这些便用掉了他一金,这一金可是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怪不得没几个百姓能读得起书。看着被高高的竹简挡住了大半个前胸的侍卫,脑子里突然闪过薄薄的白色的“纸”,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想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逛完了书肆,祁元夜又去对面的街上给翰儿买了七巧点心,雪花酥,糖卷果,想了想又加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糖人。这才发现昨天还满是流民的青雀街,今日已经又是一片热闹了。
向做糖人的老伯一打听,才知道昨天下午流民已被安置在了城外。有了朝廷的赈粮,男子搭建住处,妇人烧火煮饭,再过不久朝廷就会派兵护送他们返乡。而且,刚刚白府传出了消息,说方家要在王都修建书院,所有流民都可前去做工,白家不仅管温饱,还给发工钱。如此明君良臣,百姓之福啊。
老伯看祁元夜穿戴不凡,身后还跟着侍卫,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竟听得津津有味,也不以为异,还向祁元夜细说了白家就是昨天娶亲的人家,感叹了一句新娘的嫁妆丰厚。不过手上动作也没停,话刚落,一个糖画的小人儿在糯米纸上就成型了,递给祁元夜。这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孙儿,于是手上又麻利的画了一个糖人,样子竟与祁元夜有几分神似,“这个送与小公子。”老汉将糖人再次递给祁元夜,看向侍卫手里的书简,半是羡慕半是黯然道,“读书好啊。托王上的福,日子终于安定下来了。如今,又有白老爷、方先生这样的善人在,王都也要有学堂了,不知老汉的孙儿可有幸进去识个字?”说完长叹了一声。
“老伯莫要担忧,定是能的。”祁元夜接过糖人,揣在怀里,向老汉真诚的道了谢。
“那就借小公子吉言了。”小娃娃的话让他心里一阵慰贴,黝黑色脸上的褶子都浅了几分,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辞别了老汉,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祁元夜一眼就相中了一根细簪子。簪子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银,手艺用料皆十分普通,样式却十分别致。簪尾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朵虽小,花瓣却有迎风摇曳的美感。祁元夜还是看到白氏的每一件衣裳的衣袖上都绣着同色的玉兰花纹,才猜想,她可能最钟爱木兰花。
最后,祁元夜花了一钱银子买下了玉兰簪子,想像着白氏戴着它的样子,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一想,便朝着摊主感激一笑,吓得摊主后退了一步。原以为是指人傻钱多的肥羊呢,没想到恁小的一个孩子,砍起价来竟是毫不嘴软,一脸天真可爱的笑,下手却也忒狠了。那簪子是他花了五十文到手的的,当时也是觉得花样别致,会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识货,能狠赚一笔。没曾想这小娃娃从做工、材质到花纹、式样都说得半分不差,连镀银都看出来了,他才知道这是遇到行家了。没想到真应了那句老话“整日打雁被却被只小雁啄了眼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说摊主如何惊异,就是两名侍卫也是开了眼界。自从他们两年前跟着这位小主子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
听闻二公子出生时不足月,身子不好,所以也没能向大公子、小公子那样跟着大老爷习武,整日里不是跟着刘先生读书,就是待在静心院的书房里,要么就是在西街上闲逛。除了和小公子在一起时有点人气,其他时候都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也不见和其他房里的公子们来往,整个祁府除了几位主子,估计也没多少人能认出这位主子来,不过关于二公子的传言倒是不少。
对于这些流言,他们倒是没什么感觉。
一来,大老爷将他们赐给二公子的时候连卖身契也一并给了,也就是说这辈子,他们的生死也就捏在公子手里了。
二来,公子确实有些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身上也没有多少孩子气,但也没有传言那样不堪,对他们这些下人也甚为宽厚。
况且,他们兄弟两眼里看着,心里自有一番成算。这大户人家里的事,还是多听少说多做,内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了,他们做下人的,只要尽了本分,不背主也就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