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眼皮跳,心说这仇记得,时间可真长。
他先制住那个发疯一样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搞破坏的女生,抓着她手腕把她请了出去,随手关上门,隔绝了一干探视的目光,然后脱了外套,卷起衬衫袖子把一地的玻璃渣子都集中到了垃圾桶里。
医学院这边出手真豪气,把言炎安排在一个VIP里,各种物资一应俱全,和一个卧室一般无二。
他把地扫了两遍,确定没有碎玻璃渣漏网之后,走过去靠在窗台上,抬起手,不知道该在他身上哪里拍两下比较合适,于是手抬到一半,在空中急刹车,又恢复了两手抱胸姿势。
“耳朵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
邵一乾最后选择拍了拍他的小腿,怕惊动什么似的,轻声说:“下来说话。”
言炎听完后半天没动弹,但最后还算配合,十分金贵地放下一条腿,双手一撑窗台落到地上,就站在离他一臂之距的地方,没话找话似的回了一句:“下来了,说吧。”
这些年一直山高水远的高材生变得有些陌生,个子更高了,嗓音低沉,眉眼被岁月盘磨出一簇锐利,右耳的耳垂上并排扎了两个耳洞,只分别扎了一根透明的彩色塑料棒,防止耳洞长住,除此之外,他还挑染了两簇奶奶灰的发色。
反正他的全身上下都在散发一种“本少爷很难搞”的气息。
邵一乾有一瞬间失神,这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人吗?他所熟知的那个孩子,眼睛里的温暖是藏不住、也从来不屑于隐藏的,可眼下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生人勿近,违者格杀勿论,叫人十分捉摸不透。
忽然觉得对不起他,亏欠了他,和岁月这个害人不浅的东西,联起手来把他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于是他说话的时候越发显得关怀备至:“怎么没见你戴助听器?”
言炎微微侧过头,视线跟他错开来投在窗外的高楼上,等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想戴了,吵。”
邵一乾点点头,十分大人不记小人过地重新起了个话茬,以挽救冷场:“刚才的女生是?”
言炎答得很快,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或许是楼下装修的声音,有很吵吗?”
邵一乾愣了,蓦地心凉了一截,拽着他病号服的衣领,贴在他右耳朵上胡乱说了一句话:“混账东西!”
言炎眼神里骤生的茫然根本没能逃出他的眼睛,他掩饰什么似的眨眨眼睛,戏剧性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保持了彼此之间该有的安全距离,语速飞快地说:“你怎么过来的?吃早饭了吗——”
太倒霉了,病号服太宽,往后退的时候脚后跟踩到了裤脚,毫无悬念地一屁股跌在了床边的地板上,把病床推得往里挪了好几厘米,皱着眉“嘶”了一声。
邵一乾不由自主地伸长胳膊把手贴在他脸上,只觉胸前闷闷地疼,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乖,说实话。”
言炎全身狠狠颤了一下,狼狈地抬起头看着他,瞳仁里淬出一丝狠戾,只是一刹那又回归波澜不惊,一伸手就叠在他手背上,手指见缝插针地填进他的指缝里,把他的手死死握紧了,似乎觉得不恰当了似的,又飞快松开,轻描淡写道:“聋了。不过不用担心,还有一个耳朵好使,等过几天习惯一个耳朵听声音,就会好很多。我们学校耳鼻喉很厉害的,它下的诊断没有哪家医院能推翻得了,所以……”
邵一乾保持着弯腰伸胳膊的姿势,低头看他:“所以什么?”
言炎讪笑:“……我不需要人陪,更何况你在这里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邵一乾不知为何有些小火上头,心想干脆一走了之,这热脸贴冷屁股的活,谁爱干谁干。
他就这么想了想,过了一把干瘾,然后又分外有耐心地提起裤子蹲下来:“我要人陪行不行?我远道而来的,连你们学校都没溜达过,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言炎磨磨蹭蹭地取下大衣,直接套在病号服的外面,似乎拿他没办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道:“可惜了,要是早些年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夜里做梦都能笑醒。走吧,我请你吃早饭。”
邵一乾没应声。
离开医院,马路对过就是言炎他们学校的学生公寓。布局耐人寻味,地下负一二层是学生食堂,一二三四层是教室,五六七八层是男女混寝,九十层是学生自习室,吃饭上课晚自习方便到死。
所谓的男女混寝是指楼道里一半是女生公寓,一半是男生公寓,不要问为什么不是各两层楼,这个原因恐怕只有后勤人员知道。
言炎带着他下到负一层,特别豪气地把学生卡递给他,跟富豪带小密去国际商场扫货似的,财大气粗地说了俩字:“刷吧。”
邵一乾一侧眉梢吊老高,擦着他肩膀往前走的时候,伸手在他肋下掐了一把,知道他听不见悄悄话,只飞快地扭头,挑着一侧嘴角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言炎福至心灵地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俩字:“等着。”
邵一乾早都过了那个对知识、对学问都心生崇拜和向往的年纪,他走过一个个窗口,看着来往打饭刷卡的知识分子们,内心十分平静,他们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要说最大的不同,仅奋斗的方式不同而已。
盲目羡慕的人大多数一无所长,也正因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无建树,所以才眼热别人的天赋、成就和辉煌。少时他总羡慕别人书念得比他强,近二十年的光阴风流云散,而今时过境迁,他在运输业里占得一席之地,回过头来反思往昔,也不过是当年一无所长罢了。
言炎自己挑了个座位,眯着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
他上了大学后就开始作,坐没坐相,看书的时候喜欢趴在桌子上看,看过瘾了,一整就夜里两三点不睡觉,尤其是用电脑查阅文献的时候很多,生生把眼睛糟蹋成了小四百度左右的近视,十步之外,不辨公母。
近视眼看到的东西只是个外物轮廓,所以他只能看见窗口前有一个上白下黑的拼接色人形物,别的都十分模糊。
一个人的眼界和心界有关,眼界老局限在一亩三分地里,心界自然走不出方圆十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人人都知道,可真正能做到的人却屈指可数,但只有走出自己的心界,人才知道天外有天。
他当年重读高三的决定带给了他很多匪夷所思的经历,因为离家远了,稀里糊涂地走进另一方天地,就如同裹进了一个万象更新的万花筒里,所以他的眼界不再是他苦求多年却不得的邵一乾,心界也不再是那些单纯的爱情。
人得给自己一个机会,去亲身感受这世界的天高海阔、地大物博,得学着去和宇宙发生共鸣。
而言炎心里清楚,他的机会发端于邵一乾不留情面地将他关在门外的那个夜晚,他珍惜自己现在所成就的一切,就无端地爱着他、恨着他,被这两重天的感情砥砺成了个爱恨纠葛的矛盾体,最后也只能不理他。
世上能两全的事情太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就好比他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却没有一个健康的耳朵;就好比他现在拥有的所有荣誉与成就,就得和他到如今都没能放下的邵一乾有一次十年离散。
上天很公平的,得失是相生的。
但他能从珊珊那里知道他所有的事情。
知道他经常外出跑车,小到他每一次的疲劳驾驶,大到他偶尔的意外事故,知道他给邵奔和李红霞垫了一笔款买了个房子用来养老,他甚至知道他那辆沃尔沃的颜色和车牌号。
当然,他还知道他的女朋友叫胡佳丽,甚至还变态地知道胡佳丽常穿的高跟鞋是八公分的。
他把自己的行为总结为“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
他年年都回去,年年都要下很大的力气阻止自己去寻他。他不是个圣人,也并不确定多看他一眼会不会失控,所以只能用不见面这种愚蠢的办法,保护自己。
能爱的时候认真去爱,既然不被接受,就给他最大的自由,就是这样,人得学会洒脱,得学会放自己一马。
邵一乾端着两份一摸一样的饭菜回来了,坐下的第一句话问了一句:“女票是什么意思?”
言炎答疑解惑:“女朋友的意思。”
邵一乾的脸色瞬间变好看了,摸出一只手机晃了晃:“所以?我在你的联系人代号里就是‘女票’?”
他还奇怪呢,难怪那天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对面的人劈头盖脸就问他是不是言炎的女朋友。
刚才那个早上带他过来的女同学碰巧撞见他,要他把手机给言炎捎回来,他真翻了一眼联系人,结果还真就一个号码,署名“女票”。
其余的通话记录上,全是电话号码。
言炎眼珠子一转,急忙改口:“不不不,不是,那是一个字……”
邵一乾捏起筷子在他肩膀上抽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嫖?我吗?志向这么大,怎么没撑死你?”
“……”自作孽不可活,言炎心说什么叫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嗯……前两年,我去国外做实验,有一阵子特别恨你,就把所有人电话都删了,就留你一个,万一、万一哪天我被绑架了,他们要勒索,就只能打我手机里这个号码……哎呀我怎么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