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要笑不笑地坐在秋千上,脚尖在地上借力,小幅度地前后晃悠,看他一人分饰两角,觉得还挺新鲜。
言炎又站到左侧,声音清脆地顶撞回去:“谁不好好上学了!我去网吧是搜找演讲稿去了!我大晚上不回家是站在这里背古诗了!我还要参加三个比赛!我时间不够用!我要晕掉了!”
右侧:“吃饱了撑的,谁逼你参加那个狗屁比赛了!”
左侧:“我钱不够花!”
右侧:“你不会找我要啊,长你鼻子下那个豁子他妈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扯淡的!”
他模仿邵一乾说完这句话,然后忽地停顿了一下,又站回左侧,特别真心实意地道:“……你太累了,我很心疼……”
言炎自导自演了一通,把邵一乾想知道的一切交代得明明白白,表演得异常投入,脸上的表情几换,最后又重归于一个小心翼翼的神态。
他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邵一乾的眼睛,一摊手:“喏,就是这个剧本。我原本想得可美了,结果你不按剧本演啊。”
邵一乾信他就有鬼了。
他一向知道言炎很与众不同,但还从未领略过他这么“灵秀美俏萌”的一面,震惊之下,竟有些哑口无言。
虽说言炎模仿的这个得理不饶人的二百五跟他半点儿不像,他多半会在心里这么想想,决计不会表现出来。
他郁闷了半晌,突然抬起眼,把下巴从竖起的衣领里露出来,凉飕飕地接道:“我有钱没钱跟你有几毛钱关系?你伸手要钱,我就砸锅卖铁也能满足你。有钱没钱是你要操心的事吗?”
言炎的剧本没有下面的情节,听他硬是给补了个“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番外,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十分不知所措。
邵一乾伸手在自己脸上搓了几把,垂下眼皮,平静道:“既然有得学上就好好念书,你别背着我搞小动作。”他欲言又止,皱着眉,似乎心里正在进行某种计较,计较来计较去,总算说了句人话:“你就算不管我要钱,我还是会这么折腾,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
人话说到一半,中途又改回了屁话:“……要是心疼我,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将来也跟刘季文似的读个什么什么大学博士,起码叫我跟别人能吹个牛皮,别让我到头来觉得自己供了个赔钱玩意儿。”
言炎眨眨眼,忽而释然一笑,十分不要命地大着胆子勾勾手指,凑在邵一乾耳边说:“讹了你同事五百。”
邵一乾一挑眉,心说干得漂亮,但依旧装模作样地低眉肃目,看上去一派真诚:“下不为例。”
叔侄俩商量来商量去,达成第一个三年共识,在言炎上初中的三年内,二人要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做牛做马养家糊口,一个扮演好被包养的天才太子爷的角色就成。
等到言炎初中毕业以后,依实际情况改变计划。
两人骑着那小破车回到家的时候,刘季文正裹着被单,在天台上颇为落寞地守着一摊子猪牛羊肉,眼神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幽幽地道:“谁能说出西北风是什么味道,我赏他一串驴钱。”
邵一乾看着他那神似僵尸的脸色,呲着牙,挽袖子上家伙,准备开烤,也不肯示弱:“我赏他一根牛鞭。”
言炎不懂这两个淫/荡老司机的风趣,十分踊跃地举手抢答:“风味!”
刘季文、邵一乾异口同声:“……滚一边儿去!”
想他刘季文如今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龄单身剩男,成天价和俩小鬼混得热火朝天,真是把已泯得魂飞魄散的童心都混得死灰复燃了。
刘季文还买回来几瓶啤酒,喝了几口就开始大放厥词,跟唱大戏似的踩着“伤不起”的调子献丑:“不会喝~酒的男人们~都是都是都是都是伪爷们儿,爷在撒野前~都得喝口断头酒……”
给邵一乾乐得险些一头从天台上掉下去。
这种激将法拙劣而幼稚,邵一乾把一根鞋带当发带绑在额头上,一撸刘海,心说爷就偏吃这一套,十分豪放地挫开瓶盖和刘季文对瓶吹,还一边用眼神警告言炎:“你要敢喝,我就打断你的腿。”
刘季文抽烟,但向来涓滴不沾,他突然买来酒,邵一乾压根儿就没多想,毕竟啤酒和烤肉原系一胎所出,搭配起来才十分痛快。
但其后的事实证明,任何的想当然和宇宙定律碰见刘季文就得打个折扣,都有其不成立的可能。
刘季文是个隐藏得很好的疯子,他的皮肉看上去不动如山,他的骨子里却叫嚣得沸反盈天——
那日自和邵一乾从出过矿井坍塌事故的黑煤窑回来后,他写了一篇匿名举报信,发给了各大通讯社,一直等到现在,那些发出去的稿件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和他以前写过的许多稿件都一样,根本没有半点消息。
然后,这熊汉子干了一件操蛋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事后被邵一乾用脚丫子鄙视了好些天。
吃完烧烤的第二天,三个人各有各的事要做。因为双十一的送货高/潮渐渐到来,邵一乾送快递送得几乎要吐血,更另他吐血的是,言炎中午在“五元吃好,十元管饱”的快餐店里守株待兔,一看见他,便拉着他袖子往外跑:“季文哥想不开要跳楼!”
起因是早上言炎代表学校去参加省组织的一次奥数竞赛,回来的路上,路过市政大楼时,看见许多人围在楼下,众人都齐刷刷仰脖子往上看。
人群之外还停着一辆消防车,还围着许多记者,旁观的人群中也都有人举着手机在录像。
这些人乌泱乌泱的,把这一截路段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校车排了许久的队才通过。
言炎顺着地上的人一抬头,看见楼顶护栏上站了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橘黄色的清洁工服装,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纸糊的驴似的,歇斯底里地叫唤:“我叫刘季文!”
邵一乾吃了一惊,当下开电动飞车找来,车上的低音炮载着“大刀进行曲”,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人群。
他抬头一看,顿时浑身打个哆嗦。
那是十三楼的高度,远远看去一片模糊,那人还真和刘季文长得有些相似,怎么说呢,都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过喇叭里的声音就算再失真,决计是刘季文的声音没错。
邵一乾十分疑惑,开始怀疑前一天晚上吃的牛羊肉到底有没有被太上老君的洗脚水事先泡过一遍,不然刘季文怎么突然都能飞檐走壁了呢?阎王爷又不是断袖,这么一个糙汉子他肯收吗?
人群自动自发地围着市政的大门,消防官兵正在一旁放置蹦床之类的营救工具。
兴许是刘季文手里的喇叭没有了电,他在上面大吵大喊大发疯的声音听上去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就如同一只讨厌的苍蝇一直在耳边“嗡”个不停歇。
邵一乾挤进人群,到得最内层,抬脚往里走了几步,突然,一声“小心”在他身后响起,有人眼疾手快地狠拽了他一把,随后,一袋白色的东西“咚”的一声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位,如果不是有人拉他,估计他这会儿都和他爷爷奶奶去地下携手欢唱“敖包相会”了。
那是一袋面粉,砸到地上便摔成了八瓣,面粉糊了一地,风一吹,把破烂的袋子裹向一边,又把面粉更为均匀地铺洒在一片两米见方的路面上,不多时,那路面上居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羞”字,正楷字体,十分工整。
邵一乾退回去,用脚在那片路面上蹭了蹭,果然蹭到一脚不凝胶,那是刘季文事先做过手脚了。
他烦躁地吸口气,捏着裤脚蹲下来,心说你怎么这么能耐,而后突然拨开人群,跑到路对面一个看热闹的卖糖葫芦老头子的摊子上,一把扯了人家的扩音喇叭,倒拎在手里,在“羞”字的中心站定。
“你不跳你就是傻逼!你砸成肉饼以后我要在你坟上刻个墓志铭!世界上最伟大的傻逼!你跳!”
他朝天喊完这句话,砸了喇叭扭头就走,吸引了一大批记者跟来采访。
“你是这人的什么人?”
“你清楚这人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跳楼,是因为和政府里的人有什么过节吗?”
“‘羞’什么?”
……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邵一乾在这些记者里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看上去稍微漂亮些的大话筒,他抓过话筒,用手掰过一个摄像机镜头,口齿清晰道:“大家好,我叫刘季文,我是个窝囊废,绰号叫大傻逼,谁不叫我傻逼我跟谁急。”
然后推了一把摄像头,转身走了。
这时,从天而降许多许多指甲盖大的东西,跟下雨的似的,雨点砸在过路人的脑袋上,硬硬的,还有些疼。
邵一乾拾起一个来看,那竟是个优盘,然后他脸色铁青,几乎猜到了优盘里有什么内容,愤愤地骂了一句:“疯子!”而后又一看这遍地的优盘,少说也不下一千个,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就又补了一句,“败家玩意儿!”
言炎站在人群外,仰着脸若有所思。
殒身肆志,飞蛾扑火,这或许是刘季文的逆流。
他想,什么才是自己的逆流?
第43章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