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顿时就不想去小树林里了。
他在房廊下摆足了架势,招呼陈萌:“‘看谁蹽得快’,玩不玩?”
“看谁蹽得快”,原名叫“西天取经”,是风靡全国中小学生以及低龄儿童的一个游戏,主要目的是用来团结哥们儿,拼得是个手气。
游戏规则超级简单:投掷骰子确定点数,点数是几,玩家的棋子就在“取经路”上往前走几步。遇到运气好的,碰上取经路额外给玩家开挂,还能连着往前连蹦几步,或者再另外获得第二次掷骰子的机会。点儿背的,还有被原地禁锢两步等待对方玩家。
那骰子和麻将摊子上的骰子不一样,上面的数字分别是1、2、3、-1、-2、0,遇到“-”就得往回倒退。
于是乎,邵一乾在还没有认识何谓正数的时候,都已经开始接触负数了。
邵一乾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因为取经路的关卡总是不确定的,点数投掷得不同,在九九八十一步里就对应不同的惩罚与奖励,每一步都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与惊喜。
只是可怜他和陈萌玩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走超过十步,有一次甚至站在起点一路目送陈萌到达了八十一步的终点。
于是乎,八岁的时候,毛都没长全、前两天吃个西红柿还硌下来一颗牙的邵一乾有个特别脚踏实地、特别微不足道的理想,不是猪尾巴,不是十块钱,而是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西天取经路”的终点。
尽管终点的奖励十分渺小,可能只是勾一勾输掉的玩家的鼻子,无足轻重,但邵一乾就是十分向往终点。
常胜无敌的陈萌无可无不可,随意一摊手,掉了句文:“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邵文同志,啧啧。”
他一撸袖子露出胳膊,盘着腿席地而坐,接过白棋子,惯例地霸气道:“让你三招,放马过来!”
邵一乾的鼻子被陈萌勾过无数次,基本不跟他客气。他两只手相互扣成瓢形,围出一个空间来,神神叨叨地“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地晃了一会儿,而后猛地一张开,做了个大鹏展翅的搞笑造型,将那骰子砸在了地上。
他特别夸张地捂住自己眼睛,上半身向后倾斜,可怜巴巴地抽了几下,特别不要面子地赌咒道:“第一步就往后倒退的话,我管你叫哥。”
陈萌一想,其实即使赢了他也没占什么光。因为陈萌本人虽然带了一副似乎由于胆结石而严重萎缩的肝胆,但起码,在年岁上还是要长邵一乾一点儿的。
邵一乾属狗,出生在天气嗷嗷热的七月底八月初,正是老话讲的特别不好的时候里。天儿热的时候,狗不都得吐舌头散热么,那模样好得到哪里?
陈萌就要好点儿了,他比邵一乾总大了八个月,阳历属狗,阴历属鸡,出生在一个鸡飞狗跳又不尴不尬的日子里。
所以从这一层面意义上讲,这俩人也算个马马虎虎的难兄难弟吧。
“难兄”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脸,看着那骰子念出来:“艾玛不简单,0嘛。”
邵一乾往后一倒,撒泼耍赖皮似的蹭了蹭地板,恼道:“怎么不是退就是原地踏步!”
他话音方落,院子大门上的铁环被人敲响了,十分急促,有个听上去精疲力竭的女声撑着一口气在那里喊:“老姐!姐夫!在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孙中山(孙文)
第4章 闹剧
那敲门声一下赶似一下,跟催债似的,回荡在黑黢黢的小院子里,有某种叫人热血沸腾的潜质。
邵一乾坐直了身体,和陈萌对视一眼,指指斜靠在院子一角的挑水扁担,自己蹑手蹑脚摸过去开门。
陈萌会意,跑过去将那扁担横在手里跟在邵一乾背后,一边无法自控地双腿颤抖一边咬耳朵道:“降、降龙十八掌还、还是九阴真经?”
邵一乾在猫眼里往外瞄,他才刚凑近,又是一阵催人快投胎的急促敲门波,穿透力超强,几乎算拍在他脸上。
他一边全身紧绷,一边还抓紧时间讥讽了一把陈萌:“来,在你自己下面捞一把,告诉自己‘我是个汉子’。”
借着微弱的路灯照映,外面的女人一脸憔悴,额前的发丝凌乱,在昏黄的灯光下,眼底有一层十分明显的黄色。
但来人却是个实打实的熟人——言炎的亲娘,即他的“老”姨妈。
邵一乾被那女人的模样吓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去拉门栓,使得力气过大,震得麻筋有种被十万吨花椒泡了一天一宿的木感。
陈萌只见自己的小伙伴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去开门,还以为他要考察一下盟友的默契程度,便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心里默念“变身”,大吼一声:“爱迪奥特曼!”
与此同时,手上的扁担也直直砸下去,但那扁担还没有接触到目标,那女人便毫无预兆地昏倒在地。
陈萌臭不要脸地将功劳据为己有,将那扁担扛在自己肩上,用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下蹭了一把,自以为大杀四方了,只有起伏程度颇大的胸膛暴露了他方才那胆战心惊的熊样儿。
邵一乾:“……”
他二话没说在陈萌头上糊了一把,骂道:“这我老姨妈,五行缺火他妈。”
五行缺火,指得就是言炎,名字里带俩火,典型的五行缺火的表现。
陈萌不愧是个能伸能缩的,当即撂下扁担,跟公鸡打鸣一般扬起头,再次发挥了一把纸糊的驴的功用:“老陈!这里有人晕倒啦!”
邵一乾拔脚往门外跑,打算喊出门去看戏的大人们。他才跑到门口的大坡下,天上噼里啪啦开始下雨,原先隐隐约约的唱戏声戛然而止,大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往回返。
他就回来了。
没一会儿,隔壁老陈那标志性的三七分老油头出现在夜幕和雨幕里。
老陈同志认为看戏很跌份儿,尤其是在别人家办白事的时候。然而……别看他表面正人君子得厉害,其实想看戏想得骨头缝儿都痒痒,所以他选择道貌岸然得立在院子里跟着隐约的戏词乱附和。
老陈一向认为自己对陈萌的教育是全村独一无二的,这点从陈萌贴满了墙壁的奖状就可见一斑,但老陈对于陈萌还有几个十分不满意的地方:陈萌跟着邵一乾那野小子就没有正行,不是上山打鸟,就是下水捞鱼,斯文气一扫而光。
还有就是陈萌那极具穿透性的大嗓门。传言中暴露一个人本质最直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嗓门。
他背着手跨进门来,先在陈萌后颈上扇了一把,用眼神传达了太上皇的不满,才蹲下来拍拍那女人的肩膀,煞有介事地翻了翻她的眼皮儿,指挥邵一乾:“去把你们家清凉油拿过来。”
又过了不久,邵奶奶一大帮人回来了,还还带回来一个人——小学校长。校长推着辆破破烂烂的老洋马,嘴唇开合不止。
邵一乾重新回到院子里就傻了,一方是校长,一方是家长,聊的东西简直都不用猜——不是成绩就是告状。
传说中要明天晚上才到来的成绩单,居然可耻地骑了一辆老洋马兼程倍道地赶到了邵家家长的耳朵里。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轻手轻脚地把那清凉油放下来,便十分乖巧地贴着墙站得十分笔直,尽量把自己缩成一道闪电。
陈萌也溜达过来和他靠在一起,贱兮兮地翘起小拇指,指了指树下那堆西瓜皮,又指了指和邵奶奶并肩而立的小学校长,用口型示意道:“有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邵一乾翻白眼:“有你妈。”
邵奶奶没工夫搭理邵一乾,她看到门口自己亲妹子那辆眼熟的自行车就全明白了——这大热天儿的,傻妹子接到电话,从城里骑了六个钟头骑回来,累得虚脱了罢了。不过她心里也比较疑惑,这年头,公共汽车这么多,偏给自己找罪受地骑辆自行车回来,这不是脑子进水么?
老一辈的直觉总是准得惊人,她那第六感肯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几个人连搂带抱地把言妈放到床上,又是扇扇子,又是抹清凉油的折腾了大半会儿,才算把人弄醒了。
言炎依旧抱着狗子,忽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站在床边,歪着头打量着那女人。
言妈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皱着眉打量回去,忽然松了口气,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扭头道:“姐,姐夫,言炎这小崽子还得麻烦你们一段时间。老言他们单位最近接了个比较特殊的案子,严格保密,要求本人带家属一并隔离,明天正式启动调查。所以我就来看一眼,待会儿就有人来接我。”
说罢,她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叠存折放在床头,手在半空虚晃了两下,到底没能忍住,绕道在言炎的脸蛋上蹭了蹭,柔声道:“听你姨妈讲你会说话了,恭喜你啊小朋友。”
言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把个整齐的西瓜头摇成了一把飞翔的蘑菇伞、流浪的蒲公英。他抿了抿嘴,居然还能在肉嘟嘟的右侧脸颊上憋出一个酒窝来。
言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上手捏捏言炎的耳朵,循循善诱道:“小孩子撒谎,当心半夜有警/察叔叔来抓你。”
言炎一下子就笑了,眼睛里碎了一层光,笑得十分莫名其妙,衬得那个小酒窝越发明显了,但谁都不知道这小屁孩儿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