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汗,剃得极短的小平头支楞出来的头发也是湿的,胳膊和脖子被毒太阳晒得简直不忍地球人直视,只在那不合身的大背心带子偶尔沿着他那细胳膊滑下来时,才能看见一条四指并拢那么宽的白道,颇为弱鸡似的在为他的天然肤色平反。
那车是辆带横梁的自行车。
大概因为腿不够长,男孩儿只能十分别扭地从大横梁下的那个大空档里塞进一条腿踩在另一侧的脚踏板上,让他形如一个因为尿急但却找不着厕所的存在。
他胳膊十分吃力地抓着把手,细瘦的手腕上一条条肌腱突起的十分明显。
他还蹬不满一圈,只能半圈半圈的往前挪。他那膝盖时不时就被过大过肥的短裤绷住,动作不甚连贯,一截一截得就好像便秘似的。
“哎我操!”
接下里是一连串稀里哗啦的碰撞声。
该拐的时候他没拐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一棵大树,他跟个猴儿似的身手利索地蹦了下来,任凭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毫无悬念的一头磕到了树上,铃铛“吧唧”一声滚落到那男孩儿的脚边,车头一下子偏了九十度,看上去特别像一个上吊自缢的吊死鬼死后的惨象——头歪至一侧,和身子扭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那男孩儿却还傻不拉几站在一侧,没有赶上来给这新洋马收尸。
然而他那姿势却诡异极了——两个膝盖紧紧靠在一起,全身僵立,一动不动,两只手捂在自己裤裆上,一脸生无可恋,眉头紧皱、龇牙咧嘴的模样分外滑稽。
“邵一乾!哨子!晚上去小树林抓知了去不?”
大老远跑过来一个带着圆眼镜的小男孩儿。
这小男孩儿是邵一乾的另一个邻居——隔壁卖药的老陈的宝贝孙子。哦,那隔壁卖药的有个官方大名,叫做“村卫生所”。
卫生所的老陈恐怕要算整个三江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了,好多年前从中州城里的卫校毕业,倒腾了几批扑热息痛、青霉素,扯去果农的皮,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都挂着听诊器、故意把眼镜戴在鼻尖儿上的老教授级别的知识粪子。
老陈积极响应村支书的号召,去城里批发药品的时候顺带买了本盗版的成语字典赏给了他的小孙子,陈萌。
所以陈萌是个文化人,精确点来说,是个有点儿二百九的文化人,或者……有点儿艺术细菌的二百九。也许是老陈认为戴眼镜更加凸显文化人的气息,硬是给陈萌配了一副紫边框的一百度近视镜,叫他光荣地成为了三江小学里头一个带上近视镜的人。
这小子别的不提,反正成语会得挺多,要甩邵一乾好几个地球赤道。
他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蛋,成天价儿窝在家里看奥特曼的光碟,一到晚上才和夜猫子似的出来活动,所以和成天出来撒野的邵一乾相比,那就是白雪与煤渣,视觉对比分外明显。
再加上老陈固有的“斯文人穿长裤”的观念,认为穿短裤的一律都是流氓,所以他即便是跑出来玩,也一定裹得密不透风——长袖衬衫和长裤是标配。
夏天跟着山大王邵一乾去树林里抓知了,一直是他延续多年的老传统。
有第二个人在时,邵一乾那屈辱的疼痛根本憋不住。他两手还捂着裆,难以自控地原地上下蹦了起来,结果这一蹦简直要老命了,疼得他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他翻了个白眼,用鼻孔看向来人,没好气儿道:“抓个屁,今天晚上我要去小池塘边儿上看大戏。哎你不知道?前两天大队上热死好多老头老太太,都赶着同一天下葬,我妈他们锣鼓队从早忙到晚,几乎就没停过气儿。”
陈萌提溜着裤脚往树下一蹲,一只手在自己脸侧扇风,十分吃惊地道:“你爸你妈没揍你?”
邵一乾弯腰把滚落在脚边的车铃铛揣自己兜里,说:“你说老洋马啊?”
他看了看树下那堆无异废铜烂铁的钢筋架子,似乎在对那玩意儿进行一个精确的伤残评定,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耸耸肩:“照这种级别的,我爸顶多赏我一顿扫帚棍子。”
说完了他还十分欠揍的原地扭了几下屁股,得意道:“我都不稀得躲。”
陈萌扶了扶自己的眼睛,“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昨天下午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学校看成绩,不出意料地发现又是两个一百分,我爸晚上回来就给我买猫和老鼠的光碟了。”
前一秒还洋洋得意的邵一乾立马变得紧张兮兮:“我呢?”
陈萌抬起头,努力憋着坏笑,一脸严肃道:“分数苟延残喘得简直惨不忍睹,但都九死一生地徘徊在及格线边缘。”
邵一乾三七二十七的智商有限,不太理解文化人说这些都什么意思,上手就给了陈萌一个脑瓜蹦儿:“说人话。”
陈萌捂着脑门,幸灾乐祸道:“兄弟,男女老少混合打,少不了,节哀顺变……不,尽情享受吧。”
邵一乾一脸悲壮地扶起老洋马,抹了一把汗,一边矫正车头,光明正大地认了怂,说:“哎我觉得晚上还是去抓知了比较保险。”
回去的路上,两人正在商量晚上几点出发去小树林抓知了,路过李家那小卖部的时候,从小卖部里冲出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胖妞儿。
那小胖妞边跑边嚎:“哨子哥!”
邵一乾和陈萌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千万匹草泥马在脑子里跳钢管舞”的意味,遂不约而同得开始撒丫子往前逃窜。
陈萌跑得快,邵一乾拖着个新洋马,骑得不太熟练,只能费劲巴交地推着往前跑,没几步就被人抓住了后领子,被迫停了下来。
他认栽地回过头来,苦着张脸,打了声招呼:“哟,这不小井姑娘吗?”
身后的小姑娘扎着俩羊角辫,大概是因为毛发本来就稀疏,扎出来的辫子也营养不良,十分细瘦的两条垂在肩上。她还有点儿自来卷,那些卷都堪称一个花枝招展,争相出来抢镜,围着小姑娘那中央凹两头突的鞋拔子脸绕了一圈,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花盆托一样的“脸托”。
姑娘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李西西,因为横竖都很二,被文化人陈萌赐了个戳,叫“小井姑娘”。
小井李西西光着一只脚踩在滚烫的地上,另一只脚上套着一个比脚丫子大了许多的黑色高跟鞋。再看她那脸,可谓浓妆了,画得鬼似的,涂着口红的血盆大口一张开,一股台式烤肠的味道扑面而来:“你俩要去抓知了?带着我呗?”
邵一乾在学校里自称老大,但在李西西跟前,那就是小绵羊。
不为别的,这姑娘忒不知道脸皮是个嘛玩意儿了。她是一个集男生的体魄和女生的爱美之心于一身的存在,尽管那爱美之心在七八岁的时候被她曲解成了眼下这样一副糟心模样,但也生动传神地诠释了一句歌词: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李西西以前不大在乎外在美的时候,成天吊着两桶鼻涕,追在邵一乾身后就“哨子哥、哨子哥”的喊,喊了这么些年,要说没点儿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二人如今的交情可以用一种现状来形容——每次班上那些小男生揪李西西小辫子的时候,邵一乾能忍着发痒的手脚不凑上去补一脚就不错了。奈何李西西实乃彪悍,每次都要邵一乾拦着李西西,才能保护那帮欺负人的小男生。
邵一乾觉得直接拒绝不太好,毕竟以后考场上抄答案还是要靠这姑娘的,便扭头左右望了望,翻着白眼假惺惺地道:“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萌子,你说的?”
陈萌十分怂地贴着墙根儿,两手抱胸,飞快地摇摇头:“猪说的。”
邵一乾:“……”黑自己不用这么尽职尽责。
他突然睁圆了大眼睛,指了指李西西身后的大路,大吃一惊道:“赵家的死狗!你妈的凉鞋!”
李西西一听,傻不愣登地也不分辨真假,猛地掉头往回跑,十分凄惨地嚎道:“妈呀,完了!上次穿坏我妈那长筒袜,被她揍成饼了!”
邵一乾抓准时机,一脚踩上脚踏板,歪歪扭扭地起步后,愣是将一辆刚刚被蹂/躏过的自行车骑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飞速逃窜前,还半真半假地表达了一下对小井姑娘的担心:“这回至少要被揍成锅巴。”
骑出不大远,身后平地一声吼:“狗呢?!”
好容易逃过一劫,邵一乾和陈萌两人在家门口分道扬镳,邵一乾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一大家子人都围在院子的大梧桐树下吃西瓜。
因为某些原因,邵奶奶近来看动画片儿看得比较多,尤其是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很多,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一种全新的切西瓜的方法——直接从头劈到尾,劈成一个半椭圆形的月牙儿。
那西瓜个头太大,这么劈出来的一牙儿简直比人脸都大,端在手里吃着特别费劲。
在人群之外的台阶上蹲着一个梳着锅盖头的孩子。
那小孩儿雌雄莫辨,脸上还有尚未消退的婴儿肥,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吐出来的西瓜子,两只肉手吃力地捧着西瓜,慢吞吞地啃,啃得嘴边一圈粉红色,衬得那小脸白白净净的十分招人疼。
只是他似乎有些营养不良,头发明显偏黄,明明五岁的孩子,蹲在地上就那么一点点,胳膊腿儿都折叠起来,跟个肉球一样,十分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