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折叠起来的腿和上半身之间的狭小缝隙里,还见缝插针的横着一条老黄猫。那老黄猫也不嫌挤得慌,把自己拉长成为一字型,没筋没骨地在夹缝中求得了一线生机,睡得挺美,四肢都耷拉出来,活像一只吊死猫。
和这小孩儿相比,邵一乾简直就是个猴儿了。
他撩起大背心的衣摆胡乱在脸上一抹,席地而坐,端过来那半拉西瓜开始挖,混合着西瓜子和西瓜肉一起往下咽,边嚼边说:“奶,我晚上要去和萌子逮知了……”
话音才落,一个全家人都十分陌生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软软的十分好听:“知了是什么?”
邵一乾顺嘴解惑道:“就是一种被放大了的苍蝇。”
邵奶奶训练有素地拎起毛巾抽了邵一乾一下,狠狠瞪了他一下,才和老邵头对视了一眼,随后大家一起看向那个小不点儿,异口同声道:“小炎,你说什么?”
那小不点儿啃一口西瓜,磨磨蹭蹭地咽下去,依旧盯着自己吐出来的西瓜子,十分乖地重复道:“哦,知了是一种被放大了的苍蝇。”
邵奶奶推推邵爸:“给你姨妈去个电话,说小家伙会说话了。”
第3章 西天取经
言炎的亲生父母都在中州城里居住。他爸爸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个二级法官,妈妈则是个民办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城里拿死工资的外来务工人员,只沾了点儿微末的高知的边儿。
在言炎两岁那年,市里行政司法部门高层的家属出了一桩丑闻,恰巧那高官面临进一步的工作升迁,正是前途无量,却被这一桩意外搅得乱了阵脚。
此事本来可以内部消化,但坏就坏在新闻界出了个不长眼的实习生。该实习生初入社会大染缸,不懂行业潜规则,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跟踪揭露了整个事件的发展与报道,在知名媒体上发了一片笔锋极其犀利的时评。
舆论哗然。
那时候市法院里是言炎的爸爸接手的案子,上级的明示暗示、舆论各界的压力,叫他选择了自己的良心与职责。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当然那一腔豪情的实习生自然也被拍死在了沙滩上,那就是后话了。
工作上的不如意倒也罢了,竟然有社会人士三天两头来他们家门口胡闹、挑衅滋事,把一家人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泼油漆、刷大白,那都是家常便饭。偶尔有一天,那伙败类人渣竟然将手伸到了小言炎的身上,险些闹出人命来。
夫妻俩被逼得没办法,商量了几天,决定把言炎先寄养在乡下言妈的亲姐姐家里,等到上小学的年纪再接回来。
言炎从来到邵家的第一天起,就没开口讲过话。他来的时候才两岁,会些“哦”“啊”之类儿童官方用语,后来连这些声音都没了。
小屁孩儿饿了渴了都不吭气儿,平时谁都不喜欢,也不跟任何人类亲近。吃饭的时候左手握筷子,右手抓勺子,筷尖儿活动范围通常就在以肩关节为圆心、以胳膊为半径的一个90度角的扇形范围内,勺子就戳在自己粥碗里。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他和家里的老猫关系最好。此猫有个风雷火闪的大名,叫——狗子,是个一猫分饰俩物种的存在。
由于上了岁数,全家人都管狗子叫“老狗”,借以表达一种尊卑观。
那狗子做为一个孤傲高冷的喵星人,平时吃饱了最喜欢跃上房梁睡大觉。突然有一天,狗子伸懒腰的时候,看见自己脚底下的地面上站了一个仰头往上直勾勾盯着它看的小孩儿。老狗没搭理他。
但这小孩儿一次两次看还行,三次四次看它就吃不消了。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狗子被那意味不明的小眼神盯得猫皮发麻,肌束颤抖,一个站立不稳,一头从房梁上栽了下来。
言炎初来乍到,不费一兵一卒地就将狗子拿下,胜利的果实掉落得如此突然。
不过两岁时候他胳膊太短,抱不动狗子,两条胳膊只能夹着狗子脖子把它拖成一长条,来回在地上拖来拖去地走。
可怜狗子头一回礼贤下士,被这一非人非猫的待遇折磨地悔青了肠子,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择的道路跪着也要走完,就在言炎日复一日将它拖地行走的时候里成为了“沉默中的大多数”。
事实证明猫性本贱,狗子被言炎拖来拖去走了小三年,到后来简直都到了“不拖着我走我就不动弹”的赖皮境界了。
但现在言炎已经长大,能够将它整个抱起来了。
邵一乾和老狗关系也很好,但他跟言炎有抢夺猪尾巴的不共戴天之仇。自从狗子和猪尾巴一样,成为了言炎专属后,邵一乾便自作多情地单方面决定和狗子割袍断义,终止邦交。
言炎还长了一对只有老邵家的牛眼睛才能比得上的大招子,他却向来不用正眼看人,平时只双眼直视正前方,目不斜视,完美地阐释了什么叫做目中无人。
此外他那住在城里的爹妈还很洋气,除了给他剪了个堪比西瓜太郎的西瓜头之外,还给他结了一束细长的小辫子。
邵奶奶本想延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老一辈传统给他来个简单直接的小平头,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迷信,说是不吉利,一下便缩手缩脚了,只偶尔给他修一修长度、辫个新的。
她一路忍了再忍地看着小家伙这么在自己鼻子底下这么“高冠厚帽”了几年,到后来就彻底成为了小平头的叛徒和西瓜头的迷妹,有时候竟然觉得,哎,邵一乾弄个这模样说不准也很好看。
隔壁卫生所的老陈仗着自己读了几本医书,念过几年卫校,屁颠屁颠地跑来串门时,满嘴跑火车地信口胡说,说这孩子被爹妈抛弃,精神上受了刺激,导致一过性语言中枢受损,暂时不能讲话罢了。
老邵头一听,什么玩意儿,什么一过性,纯属胡扯,嘛玩意儿说我们孩子脑子有病。
街坊邻居就比较给面子了,说早慧的孩子都这样,天才小时候一般都命途多舛。
老邵头听了贼高兴,觉得这才是正确的解读方式。
不期然这小不点儿在这个时候讲了一句话,虽然被邵一乾带得方向有些歪,内容不大正常,但比起一个小哑巴,会说话就很不错了,更何况还说得这么顺溜。
老邵头心想,兴许天空一声巨响,神童闪亮登场了呢?
邵爸接到邵奶奶的圣旨,起身就去屋里打电话。
邵奶奶又下了第二道圣旨:“谁扔了西瓜皮,奖励谁十块钱。”
邵一乾眼睛“唰”得冒绿光,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挖完自己剩下的西瓜底儿,一只手举得特别高,简直恨不能举到天上去,边喷西瓜汁儿边嚷嚷道:“奶您简直貌美如花!”
结果大人的话谁蠢谁信——尤其是邵奶奶的话。
邵奶奶是个长相十分大众的胖奶奶,也是家里的一把手,平时混迹于中老年人麻将摊,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搓麻将是她晚年来最大的爱好,直接导致邵一乾学说话时讲利索地第一句话就是:“胡了!”
邵奶奶童心未泯,特别喜欢一件事——逗孙子。
邵一乾百般殷勤地收拾了瓜皮,还买一送一地把桌子擦得锃光瓦亮,还从桌子缝里扣出了一堆不知何年何月卡进去的芝麻粒儿,便眼巴巴等着那十块钱从天而降。
……这一等就等到了全家人结伴去看大戏的日落黄昏。
邵奶奶装得很淡定,她牵着怀里搂着老狗的言炎,迈着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严重畸形、呈现o形的老腿,企图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邵一乾十分谄媚,语焉不详地道:“奶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儿啊?”
邵奶奶恍然大悟道:“哦……十块钱是不是?”
邵一乾十分猛地点头。
邵奶奶挥一挥手:“小孩儿勤快人人爱,小孩儿懒狼吃没人撵。”
狗子同情地看了邵一乾一眼,弱弱地“喵”了一声,对来去无踪的十块钱表达它了最诚挚的吊唁。
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听戏去了。
邵一乾心里极为不平衡,恰好和陈萌约定的抓知了的时间点到了,陈萌站在大门口扯开了嗓子叫:“哨子!”
邵一乾于是决定给不守诚信的大人们一个惩罚,遂气急败坏地又把门口垃圾桶里的西瓜皮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按照原样全都摆在了先时的大梧桐树下。
……他背个乘法口诀要死要活,没成想谁的牙啃出来的西瓜皮长什么模样这种芝麻事儿反倒记得一清二楚。
陈萌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不妨碍他领会精神。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吃惊地瞪着作死的罪魁祸首,说:“皮痒得厉害了吧?别忘了你还有一顿揍还在披星戴月地赶路呢,脚程再慢,从咱们学校到你家,最晚明天晚上也到了。”
邵一乾还沉浸在十块钱不翼而飞的巨大沉痛里,十分满不在乎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塑料纸铺在石阶上,又抓出一个骰子和两个颜色不同的棋子,愤愤道:“不摆回来我心痒痒,心痒了你又不能上手挠;皮痒了至多揍一顿解解痒。”
说罢还露出了一个“你看你就没经验”的过来人意味深长的表情。
其实他今天嘴贱,方才给自己挖了个坑,说什么“知了就是巨大的苍蝇”这种屁话,到现在恨不能戳自己一个对穿——哦,合着以前抓得都不叫知了,叫苍蝇;以前吃得那就不叫炸知了,那都叫炸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