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言炎到家了。
老邵头把屋门一闭,严肃道:“正好全家人都在,来来,咱开个家庭会议。”
“我去城里缝个手指头的功夫,医院给我查出一身毛病来。拍个片子说我那肺子上有……有那个什么……”
老陈殷勤地补充道:“阴影。”
“啊对,有那个阴影。大夫说琢磨着更有可能是个瘤子……”
老陈:“什么瘤子!平片倒‘s’征,估摸着八成是个支气管癌。”
老邵头抓起一旁的痒痒挠挥了他一下,换来了片刻的安宁,终于够气儿说一长段话:“……癌,然后叫我签了啥玩意儿,用老长一管子戳我鼻子里,在我肺子上搅和半天,薅下我一块肉要进一步检查检查,让我两天以后去取个结果。我寻思着这结果八成不能好,赶回来先知会大家一声儿,都别多心,是啥就是啥。能治好的我就治,治不好的你们也别逼我遭那份儿洋罪,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着就行啦……”
老陈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什么长管子!那玩意儿叫纤维支气管镜,取病理活检的。那科主任跟我有点儿交情,他说先给咱们做,有了结果会给我打电话的。”
老邵头硬邦邦地道:“……赔我一根手指头,你想咋说就咋说。”
老陈:“……你说你说。”
老邵头:“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老话说得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人嘛,死到临头的时候都有个迷信的毛病,我自问起码还是有余庆的吧……如果不是的话,都看开点儿,别到时候哭天抢地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丢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行了,这是第一件事。”
邵一乾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这臭老头像在交代身后事似的,他听着听着就有些难过,于是便难得乖巧地跪在床沿上,在那研究他爷那只手。
确切地讲,他有种十分符合年龄的无知。
老邵头接着道:“第二件事,咱家要添丁啦。儿媳昨晚上肚子疼,顺道去医院查了查,怀孕都一个月左右了,自己傻,还不知道。”
狗子不干寂寞地“喵”了一声,以一个异常窝囊的造型跳上床沿,用猫脸蹭了蹭老邵头那个好手。
老邵头眯着眼,盯着狗子看了一会儿,伸手在狗子肚皮上抓了一把,恍然大悟地补充道:“老狗也要产崽儿了?”
好嘛,这不生都不生,要生一窝全都生,人也生,猫也生。
邵一乾“咦”了一声,瞬间被转移了注意——他和狗子狼狈为奸那么些年,到如今都不知道狗子它居然跟自己男女有别!它居然是个母的!
最近这老猫不知上哪儿给自己找了个野汉子,也没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就私下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叫人怎么想怎么惆怅。
这个狗子,哎……说不得。
“老陈老陈!你快出来!”
这话音刚落停,院子里突然有人高声喊老陈。没一会儿,屋子门就被人踹开了,陈萌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气急败坏地瞎嚷嚷:“我不转学,打死我也不转学!你让我转学我就……我就去跳井自尽!悬梁自尽!我就喝老鼠药!”
老陈也没工夫搭理他,只觉得这小子那成语都白学了,净学来要挟人了,就心不在焉道:“老鼠药我放在阿司匹林的边上,你喝的时候别拿错了,我那阿司匹林老贵了。”
陈萌:“……”
邵一乾排着队赶来落井下石:“你去你去,你跳井我在后边儿推你一把,你悬梁我给你找绳子。”
陈萌一看来硬的不行,当机立断改变了策略,开始百般说好话:“爷,我不想转学,我在我们小学上得挺好的,干嘛非要去城里上学?你看我次次都是校第一,哪回没给咱老陈家张脸?”
老陈不耐烦地挥挥手:“抗议无效,学费都给你交完了,学籍都给你弄走了。”
邵一乾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在那帮腔:“听着没?提上裤子了你才想起屁股没擦——晚了!”
陈萌不搭理他这些风凉话,继续跟老陈磨洋工。
老陈一下子就生气了,嗓门提溜老高:“不什么不!这事儿由得你不去?”他轻易不生气,很多时候也很讲道理,所以他一生气就显得很有几分震慑力。
陈萌向来是个听大人话的乖宝宝,是“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里面那个弹簧,登时就哑巴了,噎了半天,把眼睛憋红了,委委屈屈地哼唧道:“我认识谁啊,那里的小朋友我肯定一个人都不认识。”
邵奶奶不知从哪里摸过来一包瓜子儿传了过来,大家伙儿遂开始边嗑瓜子边欣赏爷孙俩讨价还价。
老陈:“别跟我这磨叽,你奶给你东西收拾好了没?”
陈萌小声:“爷……不去……我不去……”
这样一来一回了没几分钟,老陈那火彻底上来了,他“蹭”一下站起来,揪着陈萌耳朵往外头走,教训道:“你说留在这里能学到个啥?考个校第一你就能上天了?告诉你,差得远了还!他娘的叫你出去长本事还跟我这犯浑账……你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认识我呢!不认识的认识认识不就认识了?!”
陈萌张了张嘴,眼神黯淡下来,彻底蔫儿了,被提溜着耳朵拖回家去了。
一群人围在一起热闹了半天,于是都不约而同地把一件事忘掉了——老邵头那个疾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概是当事人本身表现得很风轻云淡,邵一乾这个蠢货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肯定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一天顺利到晚,除开这个小插曲,其余的似乎都一如往常,只有一个人不一样了——言炎。
他今天不想上学了,不是不想上学,是格外、极其、非常,不想上学,想干嘛呢?
想时时刻刻跟着老邵头。
这个小孩儿……他在一些分分合合、走走散散的事情上似乎异常敏感,他似乎总是处在一个一触即发的惊弓之鸟的状态里。
他与外人经历不同,感受不同,对世界的切入点也不同,他总是倾向于在独处的时候保持自己,似乎周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在与人相交的时候,却也患得患失起来,又似乎周围都是一去不还的东西。
晚上邵奶奶照例要出去串门,老邵头闲着也闲着,跟着老伴儿就出门了。
俩人前脚刚走,言炎破天荒头一遭把笔一扔,戳戳邵一乾:“哎,我想去找姨妈。”
邵一乾正撅着屁股爬在床上表演写作业,闻言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嗯,慢走不送。”
言炎往床边一凑,还专门凑在他眼皮子底下,特别不嫌丢人地道:“天黑,我不敢。”
他是个锅盖头,头发稍微一长就遮眼睛,这么一凑过来,头帘先从中间一分为二,让他看上去十分像个头发五五分的小汉奸。
凑近了看,我的妈,这小汉奸那眼睫毛真挺长,估计拴个把牛羊算小菜一碟。眼珠子黑黢黢的,瞳仁里映出两盏十分傻帽的大灯泡,色泽诡谲神秘,叫人有种……把他眼珠子挖出来捏爆的冲动。
邵一乾“嘿嘿”一笑,不受控制地朝他那睫毛吹了口仙气,好笑道:“有什么不敢的……”
恰巧狗子从厨房溜出来了,他接着随口道:“叫狗子陪你去呗,它是奥特曼派来的。”
言炎猛地一抬头,顿悟道:“好主意。”
他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脑门十分精准地磕在邵一乾的下巴上,邵一乾那上下牙关一磕,险些把他舌头尖儿给铡掉。
邵一乾:“……”这他娘的是来报仇的吧?!
邵一乾说着玩儿,没成想言炎真跑去找狗子去了,简直是给个棒槌就当真的二傻子。
再说狗子,它当了准妈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宅猫,压根儿也不出去浪,成天没事儿就搁沙发上窝着,跟坐月子似的。
言炎不跟它客气,招呼也不打一声,抱着人家就要出门。狗子刚开始还以为他来给自己提供一个人工摇篮服务,享受了一会儿后,发现咦……卧槽!要出门!狗子攀着他肩膀就要溜……无果,被言炎捏着脖子逮住了。
狗子不乐意出门,言炎非要扯着它,狗子就叫唤,那声音简直凄厉透了,拖长了嗓子一声赶一声地嚎,给屋子里的邵一乾也嚎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闲不住地凑到窗玻璃前,把铅笔夹耳朵上,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起好戏来。
言炎也是个缺德的,他随手揪过来一条链子,二话不说就套狗子脖子上了,一头攥在自己手里,然后放松了怀抱。
这招损得没边儿了都!
狗子落到地上被绳子拉着走,能乐意么?当然不乐意!于是……它就挠地。另外绳子勒着狗子的脖子,除了把它那气管勒扁了以外,还把它那声音一起捏扁了,断续而沙哑,跟夺命曲似的。
邵一乾被这声音刮得耳朵痒,赶出来近距离地看热闹,看那小子脸都憋红了,手上虎口勒出好几道印子,遂啧啧称奇:“天底下遛猫遛得这么狼狈的,你算独一个。”
他又一想,不对……天底下遛猫的,这货大概也算头一个了。
于是这一人一猫在绳子两端开始了拉锯战,在门洞子下僵持了小一分钟,言炎就急了——这么会儿功夫,姨妈肯定走没影了!还追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