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炎写字写得颇不省心,抬起头试图用目光传达心声:“能消停会儿吗?”
邵一乾眼珠子转一圈,顿时多了个馊主意——抖腿抖得更带劲儿了,险些把自己那腿抖成电子机械自动化的。不帮忙是不是?那就来啊,相互伤害呗。
言炎十分郁闷地在右侧脸颊上憋出了个酒窝,歪着头想了会儿,冲他这个糟心的侄子勾了勾右手食指。
俩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了大半会儿,似乎一拍即合,当下都扔了铅笔奔进了厨房,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去了。
第13章 小黑屋
邵奶奶一临到秋季就要纳鞋底儿,要纳无穷无尽的鞋底儿,远远超过邵家人脚的数量,真要算下来,邵家一只脚四个鞋底子那才达到官方标配,更别提什么鞋底套餐一鞋底套餐二了。
她看着那俩小东西交头接耳地交谈了大半会儿,你追我赶跑出去了,眼看就要铺床睡觉了都还没回来,要时间再长一点儿,她估计那俩人都能种出来一公顷的蘑菇。
她收好针线篮子,刚准备起身,不知道浪到哪里去的小鬼们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给她带了个巨大的惊吓——
俩人捧着家里那饱经风霜的洗脚盆,荣光凯旋了。
装在洗脚盆里的,简称“洗脚水”。
只是这个洗脚水她还能理解,上面飘着的那些花瓣儿是什么鬼东西?细看那洗脚水,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可以立即选择狗带了。
只见那水面上压了一层细长条的花瓣,有黄的,红的,还有红黄相间的,酷似芍药的花瓣,压得层层叠叠的,如同泡茶叶的时候点儿背,家里只剩了一滴水,却手欠地往里倒了一包茶。只能通过两人行走间花瓣层的来回晃荡判断下面确实有点儿水,别的还真不大能看出来,总之效果十分惊悚。
也不知这俩小鬼究竟祸祸了多少朵花。
邵奶奶啼笑皆非:“……”
这是要给她那年老体弱、晚年发福的脚洗一个VVIP的豪华花瓣澡吗?
邵一乾和言炎对邵奶奶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俩人一起端着那盆花瓣洗脚水,就跟国旗手擎着红旗似的,一脸庄严肃穆地走了过来。
凑近了看,俩孩子脸上都有锅底黑,并且言炎那个锅盖头怎么好像有被火燎过的痕迹似的。
等放下了盆子,邵一乾先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然后十分殷勤地跺着小碎步跑过来,拉着邵奶奶在凳子上坐好,然后二话不说开始撸袖子。
那小脸板得堪称一本正经,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在念佛经了,然而事实上他只是要洗一只脚而已。
邵奶奶白天下手下得不算轻,虽说给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倒不至于,但该有的巴掌印一个个都还有轻微浮肿——邵一乾蹲在地上,低着头露出来的后颈到现在都是红的。
也是凑巧,戏曲频道上唱着的刚刚好是一段《三娘教子》。
邵一乾把头埋得很低,大有喝了那洗脚水的架势。邵奶奶还真怕那热气把他烫到,刚想拍拍他肩叫他把头抬起来点儿,就听到这孩子磨磨蹭蹭地哼唧道:“奶~我错啦~我白天不该呛那女的,我是小孩,不能抢大人话,我不该踢翻洗脸架子,不该蹦上桌子。你别生气啦,我下不为例了行吗?”
言炎跟他一左一右蹲着在洗另一只脚,头也埋得很低,他接着邵一乾的话茬说:“姨妈,他知道错啦,他说他要连续给你洗一个月的脚,你别生气啦。”
听那语气里似乎还有些长辈对小辈包容和忍让,这种包容和忍让放在小孩子身上,就多了一种类似于小孩儿偷大人衣服穿的那种反差萌,听上去十分滑稽可爱。
……好吧,言炎是吃可爱多牌的猪尾巴长大的。
邵一乾手下一顿,顿时想把言炎那颗西瓜头按到洗脚水里涮一涮——他压根儿没这么说过。
然而他目前还没有得到邵奶奶的口头谅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地咬牙切齿道:“是啊,连续一个月,奶你别生气啦。”
哪知言炎话还没完:“他还说这一个月要好好写作业,不让你生气,并且写作业的时候不抖腿。”
邵一乾:“……”
公报私仇,靠!
邵奶奶在上头把俩人那风起云涌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一时也哭笑不得起来。
洗个破脚洗了得有半个小时,等擦完了脚,邵一乾才敢把头抬起来,端端正正地看进邵奶奶的眼睛里,自以为小心翼翼地说:“奶你消消气儿,看你那脸都皱成擦脚布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的视线里根本就不是小心翼翼要哄着别人的意思,而是明目张胆的有恃无恐,但偏偏就叫人无可奈何。
是不是早些把他交给生活要好些?
邵奶奶想,也该是时候给邵一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讲一些所谓的大道理了。
她踩上拖鞋背过身:“你俩都跟我来。”
邵家的后院里有个小屋常年挂锁,那个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门,单开的那种。
小屋的隔壁就是夏季存放西瓜的地方。
锁起来的地方往往是最锁不住好奇的地方,邵一乾十次偷西瓜吃有九次都想打开那门往里看,不过一家人对这个屋子都讳莫如深,他并没有得逞。
去的路上他那好奇心真可谓沸反盈天了,抓耳挠腮想知道那屋子里究竟有什么,邵奶奶带他俩来这个地方要干什么。
小屋那门刚一打开,屋里先腾起一阵灰尘,似乎是某个与世隔绝了许久的神秘世界重现人间,叫人敬畏却心生向往。
三人进去之后,邵奶奶回手就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紧紧黏上来,莫名地叫人心里发慌,叫人由内而外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后……“啪”的一声,灯亮了,视野里,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副……再朴素不过的棺材。确切地说,那棺材还没有上漆,是一具棺材的雏形。
除此之外,斗室之内,一无所有。头顶上的照明工具还是早些时候的钨丝灯,瓦数很低,暗橙黄色的光线一打下来,整间屋子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租出去用来拍人类大战僵尸。
“喵!”
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三人屁股后头混了进来,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炸成了一个毛球,几下就窜上言炎的肩头,窝在了言炎后颈上。
……它做为一个货真价实毫不掺水的喵星人,成天睡了吃吃了睡,居然看见棺材这种人所专属的东西也会害怕,其实真挺稀奇的。毕竟“猫住棺材”这种事和“儿子打爹”一样,它是个新鲜事儿。
邵一乾失声叫了出来,登时僵在了原地,而后冷汗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死死贴在了门板上,手指头痉挛一样卡进了窄窄的门缝里。
言炎反应则更直接,弯着腰就吐了。他这一弯腰太突然,他肩上的狗子没提防,刹车制动系统没上线,一下子就出溜到了地上、摔成了去大脑僵直的倒霉模样——尾巴上翘,头颅后仰,四肢伸展,脊柱坚硬如矢——简单一句话,狗子被吓得大脑当机了。
邵奶奶静静地往那棺材架子旁边一站,干枯的双手扶在棺材外沿上摸了摸,给了俩人一猫一个缓冲的时间。
“邵一乾,我就想问问你啊,谁给你的底气,可以指着一个老师的鼻子说‘你算老几’?她算老几,你又算老几?你会什么呢?你有什么呢?”
邵一乾努力咬紧牙关,不想让牙齿碰撞的声音被第二个人听见,但他根本做不到——视觉冲击太强大了,远远超过了他的底线——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棺材更能激起人对死亡的恐惧,就连死亡本身也不能。
往往属于别人的棺材叫人陷入莫可言状的悲伤里,属于自己的棺材则叫人陷入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里。
棺材就是一扇由生而死的大门。
听到邵奶奶的问话,他先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是那女的先说得不对的,我起初并没有打算……”
“所以?站在公平道义的角度讲,是她口出恶言在先,你才还击的?”
“她就很明显看不起我们。”
“她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地方可叫人看得起的?你能讲得比她更好?你踩死一只蚂蚁需要先考虑考虑公平道义吗?”
邵一乾卡了一下,总觉得这种说法和他的认知大相径庭,但仔细掰开来听,却每一句都踩在理上。这些话虽然蛮横冰凉,但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他不禁产生了疑惑,如果真是这样的,他哪里有那么大胆量对着别人横冲直撞地大喊大叫呢?
“你不过是仗着你有我们罢了。不管产生多大的后果,你都可以撒手不管,因为你管不了的事情,后头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给你擦屁股、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有什么能耐呢?不过是仗着我们给你撑腰罢了。”
邵一乾本能想反驳,但话就没溜出喉咙口,音就自动没了,因为反驳的底气不足。
“因为我们是自己人,不会把你怎么样,更不能把你怎么样,至多揍你一顿了事儿,所以你每次惹事儿前是不是只用担心我们会下多狠的手揍你?到现在你连这一点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