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顿时卡了音,脸上漫上一层红,眼神都开始不自主地撇了开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乡下学校学生基础太差劲,他解决得了教材问题,他解决不了老师问题。一没高薪,二没环境,基本都靠别人那点儿没有资格证的爱心和同情心,说白了,就是他舔着脸博来的同情罢了。
邵奶奶斜了这洋姑娘一眼,“这话……”
“别来啊!谁稀罕你啊!真把自己当根儿葱,照照镜子看看你那脸能有多大!不就仗着自己那鸟语懂得多么,反正没人听得懂,谁知道你念的都对不对!我们都会了还要你干什么!”
俩大人没火,邵一乾一个小屁孩子先高了。他那嗓门不小,没一会儿窗外就堵了一帮小朋友,门口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
邵奶奶简直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那o型腿随时恭候——尽管她认为邵一乾说得完全正确——一下子把邵一乾踢得扑在了地上:“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我平时这么教你的?”
那老师也惊呆了,等好好消化一下以后,“哇”一下闹得更大声了,几乎就有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
邵一乾生平最恨别人哭,尤其是女人哭。尽管他接触过的女性很少,但他从小受到的熏陶就是爱哭的孩子多打一下——除非不是亲的——越哭越打得狠。
邵奶奶不用说,那是个彪悍的人,一生都没服过软。邵妈妈再不济,在锣鼓队里还是个队长,大小是个头。这两个女人在邵一乾最原初的印象里就是刚硬。这会儿听到一个女人闹个没完没了,还是屁大点儿事,他心里“蹭”地冒上一股邪火,他就就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以胯为轴飞了个扫堂腿,一把带翻了一侧的脸盆架。
钢制的脸盆里还有半盆水,从高处掉下来一气儿全数扑到了床单上,把被子毯子浇成一片湿,特别像一个大型尿床现场。
紧接着邻旁的暖壶也倒了,内胆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滚烫的水从壶缝儿里溢了出来。
就这样了,他还不解气,三两下爬上那张大书桌,指着那年轻老师鼻子一字一顿道:“说我们乡巴佬,你、他、妈、算、老、几!”
那老师都被骂懵了,顿时傻在了原地。
校长怒了:“退学!婶儿,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看看谁家孩子跟您家孩子似的,不吃炮仗自己也能着,我这儿告状的都攒一大把了。”
这话瞬间又踩了雷,邵一乾跟校长又杠上了,跳下来拽着邵奶奶就走:“我是我,我奶是我奶!扯我家干嘛!奶,我们走,退就退,我还巴不得呢!”
好嘛,全场就数他年纪最小,就数他最忙,就数他最嚣张,能耐得简直要上天入地了。
邵奶奶年纪大,原来就有些偏高的血压这下更高了,这猛一下子被拉起来,眼前先发黑,半天没喘上来气儿。同时那些原本若隐若现的顾虑一时间清晰得分毫必现——这孩子将来要怎么办?她还能这样看着他多久?她走了以后,谁来给他限定一个框架?成长路上的诱惑那么多,又有谁能盯着他少走歧路?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些思绪在脑子里滚过一遭,眼前恢复光明的一刹那,她看见了邵一乾眼底的愤怒。
如果一个人对世界还有愤怒,那么他就还有渴望;如果他还有渴望,他就不会停滞。
而后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觉得邵一乾最好、最称职的老师或许是生活。
她就在他后颈上扇了一巴掌:“长本事了是吧?这么大不知道对和错?看把你能的,就能窝里横了。人家孩子比你强这不对?看看人家陈萌,再看看你,指望你能干点儿啥吧,指望你我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老太太那火气上来了,拳打脚踢就跟着来了,祖孙俩在办公室里好一阵瞎折腾,旁人连拦都拦不住,丢人都丢到外太空了。
邵一乾是个横的,越打越不服。邵奶奶揍他,他不能还手,他就握紧拳头砸地,边砸边反驳:“怎么不能指着我了?!有我一口烧饼就有你们一口馒头怎么不能指望我了?!”
邵奶奶一下就停住了,她冷着脸捏着邵一乾的后颈把他拎起来,对校长说:“你看着办吧。”
校长真是两厢为难。邵一乾的错不至于退学,顶多教育教育了事儿,但麻烦在这年轻老师身上,万一把这个也给气走了,该上哪儿找一个替补的去。
他看向那老师,打商量道:“要不……留校察看?”
那小年轻老师估计也是初来乡下,不知道野孩子都得这么教训,平心静气讲,动手这种事她肯定干不出来,一时就有些神游天外。
她想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叫他蹲班留级算了。
但这话压根儿就没有出场的机会。屋子中央那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腰杆挺直,鬓发用卡子妥帖地别在耳后,眼角生活的阅历给她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看过来的目光里亦是坦坦荡荡。
只是在那坦荡的深处,有些不易察觉的哀求。
“看在您老人家的面上,就照校长说的办吧。”她最后妥协道。
邵奶奶推了邵一乾一下:“说。”
邵一乾“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不情不愿道:“谢谢老师。”
回了家,祖孙俩就开始怄气,一老一少相互不搭理。他俩怄气就怄气呗,还连累了一大家。
邵妈妈在锣鼓队里喊了一天口令,回到家里没有现成的酸梨汁润嗓子;邵爸爸跑完运输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锅里连个老鼠屎都没有;老邵头从磨坊回来,想抽口烟斗,都不知道上哪找柴火。
一大家子人都被郁闷够呛,后勤部长一生气,好嘛,一家人的生活方式直接退化到以自给自足为基本原则的封建主义时期了。
狗子通人性,它透过猫眼冷眼旁观,看到了盘桓在两条腿行走的愚蠢的人类头顶上的低气压,掐爪一算,知道最近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正冥思苦想上次言炎赏它的半条猪尾巴被它屯在什么地方,那小东西就哼着儿歌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狗子飞扑上去给了他一个冲击力极强的拥抱,然而言炎看穿了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恶意卖萌,毫不手软地把它扒拉下来,丢了书包光速冲向了茅厕。
不到半分钟,小东西又从茅房冲了出来,一阵风一样刮进屋子里,手上多了一卷纸,又一阵狂风一样刮进了茅厕。
狗子:“……喵。”
屋里蹲的那一老一少还维持在冷战状态。
邵一乾怎么想的呢,无非是邵奶奶在学校里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给他揍得鼻青脸肿,小孩子那蓬勃而又毫无根基的自尊心受到了十万点伤害,脸上挂不住。
毕竟在那门口围着的小朋友里,有三成是他被揍过的,有三成是见了面辣条要对半分的,有三成是给他叫哥的,剩下的都是将来要给他叫哥捶腿的。一群成天被他镇压的小朋友都来围观他被胖揍,那感觉……啧啧,想想就酸爽。
但总归一笔写不出俩邵字儿,他那点儿小脾气在发现晚饭杳无踪迹后自动销声匿迹了。而且在他眼里,外人芝麻大的错都是天大的错,碰上他不爽了,他就要折腾;自己人天大的错那都不叫错,更何况是自己亲奶奶呢。
他就在邵奶奶身后瞎转悠,试图捕捉到任何一丝老太太的视线,然而……无果,老太太压根就没看过他,连个侧视都欠奉。
邵一乾这下子着急了,百年难得一见地软了声音,拖长了调子:“奶~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狗子抱着半条猪尾巴从门口路过,被这一声奶气十足的低头道歉惊得心惊肉跳,猪尾巴“吧唧”摔到了地上。老猫和邵一乾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被那桃花眼里一瞬间的杀光刺激得猫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双眼睛似乎再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孝顺的?”
邵奶奶根本不搭理他,不管他怎么撒娇,照旧不动如山地安坐一旁纳鞋底子。
邵一乾试探着把爪子搭在邵奶奶肩膀上,见老太太没什么反应,就大着胆子用胳膊搂着她脖子前后晃,边晃边叫人:“奶~”
邵奶奶基本把他当空气。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照目前的情况看,家里这俩活宝简直要凑成一双了,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
洗好手的言炎对此视而不见,回到屋子里自觉地搬好小桌子,窝在凳子上开始写作业。那左撇子简直神奇了,屋里俩大活人怎么都算一大坨,该左撇子依旧充耳不闻地抄作业,抄得心无旁骛的,连作壁上观的兴趣都没有。
邵一乾数次撒娇卖萌无果,十分沮丧,一步三回头地拖着步子走到厨房搜出了自己那半包辣条,别有心机地在言炎旁边蹲下来,谄媚道:“小叔,帮个忙呗?”
言炎慢腾腾地“啊”了一声,透过那半包被私藏得十分完好、居然没有因为敞着口而风干的辣条看穿了邵一乾“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后毫不留恋地又收回了目光。
邵一乾:“……”
他没办法了,百无聊赖地搜出自己那已经进行过烫染工艺的作业本,装得很认真地在写字,实际上一直在觑着眼睛看表,等着戏曲频道的比赛呢。
不老实人坐哪儿都不老实,这会儿和言炎共用一张桌子,那闲没事儿就抖腿的优良作风被充分发扬光大,带得言炎那头也跟着一起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