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邵一乾能注意看一眼,或许会更诧异于这小姑娘眼睛里的内容,那是晕开的墨色里摇晃着一层雾气,清亮的瞳仁里更多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种因为一无所知从而能一往无前的悲壮。
也不知暗示了什么。
彼时的邵一乾和他那新来的同桌宋包包一起,一个后仰靠在墙壁上,一个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一起睡得人事不省。一个似乎是因为极度困倦,一个是因为百无聊赖。
邵一乾天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说他蔫头耷脑呢,能乖乖睡一天也算,谁想他睡到一半,突然萌生了要去废井那里一看究竟的念头,保不齐傻子真有什么鬼话要说。
傻子生前就不招人待见,有人生没人养,孤零零地长到现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街坊邻居嘴上都说可怜,就没哪个人愿意劝劝傻子爹妈,这好歹是肚子里一块肉。
想到这儿,他登时就想逃课,正巧学校新开的英语课正吵得他不耐烦,那什么玩意儿叽里呱啦听得他耳朵直痒痒,就更想脚底抹油了。
话说起来,前些日子小学里来了个教英语的美女老师,长得那叫一个洋气,跟电视里走出来的洋娃娃似的,邵一乾眼珠子跟着她转了几天,越看越觉得她像小卖店儿里的风干牛肉,缩水就跟辣条似的。
等这个新鲜感一过,他连英语书都不知道扔哪去了,只依稀记得书上就写了几个不堪入目的汉字——姑的毛宁、也死。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连声母韵母到现在都还稀里糊涂的人背ABCD,难度系数忒大。
他说风就是雨,说走就走,三两下窜出位子,两手往窗台上一撑就跳了出去。
新来的英语老师是个城里来的,不知道这孩子天生用来克教书匠的,本身又年纪轻轻,头一遭碰见这种类型的,哪里受得住学生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登时踩着高跟鞋就追了出来。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熊孩子果然没把她当盘儿菜,转过楼道口扬长而去。
邵一乾走了不知道,那英语老师自己下不来台,在教室门口自己给哭了。他路过一年级的教室时,言炎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写字,左撇子在人群里一打眼儿扫过去就是与众不同。
他手贱,又顺手拽了一把言炎的小辫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跳出围墙,跑了。
昨天下了一整天雨,大片的草全都伏在地上,把那废井盖得不露端倪,他来回转了好几圈儿愣是没找着,正纳闷儿呢,远处出现一个眼熟的身影。
他的新任同桌宋包包估计也是跟着他后脚溜了出来,一路走得鬼鬼祟祟的。那宋包包人又低又瘦,跟条芝麻杆儿差不多,颇有目的性的往一个方向前行,脚步还挺急。
邵一乾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上去看看呗。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大致方向应该是在村子的南边儿,视野里渐渐开始出现稀稀落落的房屋。邵一乾看着宋包包直接走进了一个有小二层的民居里,然后陆陆续续又跟进去了许多人,也有出来的,年纪都在十岁上下,几乎都是男的。
那小二层所有的窗户都被黑布遮挡得密不透风,灰扑扑得蹲在不远处,越看越神秘。
邵一乾心里那好奇都快要把他淹死了,加上他打小爱凑热闹,这种时候没有不去插一杠子的道理。
恰好又有几个人走过来,他就大摇大摆地跟着几个人一起进去了。一推开门,屋子里特别黑,一股浓厚的烟味儿熏得他先打了一连串喷嚏,而后周遭的氛围逐渐清晰起来——耳朵里是不绝如缕的按键声,鼻尖是一股混合了泡面味儿的死烟味儿,瞳孔上映出来的是一条窄窄的通向上层的铁皮楼梯。
后面有人推他,语气极不耐烦:“上不上?不上别挡道儿。”
邵一乾扫了身后那人一眼,是个染黄毛的大个子,嘴里叼着根烟,耳朵上还有个十分恶俗的大耳环。
他心里骂了一声“让你妈逼”,好狗不挡道地侧过了身,跟在那黄毛身后走了上去。
十分奇怪的是,他越往上走,心里放肆疯狂的成分便越来越多,几乎要刺破胸腔跃出来。那些气味与神秘像有某种难以抗拒的魔力,吸引着他身不由己,令他脚步难以控制,叫他由内而外生发出一种对未领域的恐惧——尽管没有血腥,没有暴力,仅仅是这逼仄的空间已然叫他毛骨悚然。
然后如同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楼梯走到尽头,乌烟瘴气的空间里出现了几十台对他来说还太新鲜玩意儿——电脑。
第11章 异端
陌生又刺激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断晃动的画面给他带来一种新鲜感,他顺着桌椅间的窄道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猫在角落里的宋包包,他面前那张桌子上还摆着一盒泡面,从那冲天的馊味儿判断,八成是隔夜的。
“这是什么?”
宋包包头也不抬,忙里抽空顺嘴溜了一句:“打怪升级啊。”
邵一乾十分自觉地从一边搬来凳子坐在宋包包旁边,对屏幕上的特效、技能拿出了一种叫做“不耻下问”的良好品质,甚至有好几次都伸爪子企图戳几下键盘。
大概人都有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宋包包边讲边师范,越说越唾沫横飞,简直嘚瑟起飞。俩人迅速建立起了一种临时的师生关系,邵一乾无师自通地开发出了又一种特质——狗腿天份,生平第一次十分有眼色地给说得口干的传授者倒了杯水。
那宋包包长了一对招风耳,被电脑屏幕一照,整个耳朵都是红通通的,他指指楼梯口一台电脑,飞快道:“去那里交钱,黑网吧,不要身份证。”
邵一乾一扭头,恰好隔壁桌的电脑屏幕上爆发出一片白色特效,那些光被他的脸接了个正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没有任何一道叫做年轮的痕迹,好一张生涩的脸。
那宋包包本身就是个坑爹货,他在游戏上的ID十分白痴,非主流就算了,还充分体现了青春伤痛特色,叫做“倪硪狠狠璦”。这三字加一起,邵一乾只认识四个半个字——平均分配给四个字中的一半,就是“人石我王”。
邵一乾是个网络菜鸟,什么都要请教,申请账号、设置密码、起个网名,一系列全都交给了宋包包。
宋包包一看就是个老司机,他十分熟练地在浏览器上键入“非主流网名大全”,唰出来一大片,全是一个风格的。
邵一乾盯着那屏幕简直都舍不得眨眼了,打小就没出过远门、没多少见识的熊孩子觉得这个东西十分神奇,比去小树林里抓知了有意思,比“西天取经”有意思多了。
他接盘宋包包的游戏界面,以他那菜鸟水平帮宋包包输掉了一连串PK,还被游戏里的野猪攻击得掉血掉个不停,那小人一直在“啊啊啊啊”,没几下就死了好几次了。
“卧槽这掉老鼻子经验了,都让你给我整坏了!”
邵一乾闻言,立马站住不动,还专门往那猪窝里凑了一点儿,成功地把那小人再次搞死了。
可把宋包包给肉疼坏了,他看也没看就瞎复制了一行,往那空白里一填,急吼吼地换过来救自己,然后邵一乾开的那台机子上提示账号注册成功。
邵一乾简单点评了下:“‘意外怀孕怎么办’,好名字,我喜欢。”中间那个“孕”字他不认识,他根据上下文猜的。
俩人进好友系统、师徒系统的时候,界面提示的风格简直在鬼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玩家“倪硪狠狠璦”和玩家“意外怀孕怎么办”结为好友、结成师徒关系。
游戏似乎特别能拉进男生之间的距离,早上的时候邵一乾还特别想踹他,时间到十点左右,他俩都能哥俩好了,就连午饭都能同吃一碗泡面了。
将过十二点左右,有些黑暗的网吧里渐渐起了一阵骚动。
“我钱包呢?!”
说话的就是早上那个黄毛。此言一出,从黑网吧的四面八方射过来几道光线,砸键盘的声音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宋包包慢动作把自己缩成一团,委委屈屈地把头别在桌子下,悄声道:“千万别惹这黄毛,汽配厂老板的儿子,少管所三进三出,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还捅过人。”
邵一乾不以为意,他连个视线都懒得匀一个,他手指一摸到键盘就停不下来,并且在这诡异的沉默里反倒越来越来劲了。
宋包包简直想把他按地上打一顿,整个网吧里就他们这里声儿最大,最吸引注意力。他急忙把邵一乾那一直蹦哒不停的手按住,在电脑的缝隙里觑了一眼那黄毛。
好的不灵坏的灵。那黄毛眼瞅着就过来了,邵一乾还不动如山地坐那儿打游戏——虽然以他那水平根本也打不出什么花儿来,顶多是被打游戏。
“你小子脸生啊?打哪儿来的?”
那黄毛吊着眼角问道。他这一问,黑网吧的各个角落顿时就站起来几个人,借着灯光打量,那些人各个染头发,还赤橙黄绿青蓝紫各不相同,凑一个葫芦娃七兄弟绰绰有余了,这会儿看来大有合体成金刚葫芦娃的架势。
邵一乾先把自己那无足轻重的账号退到安全地方,确定不会有小怪偷袭了后,这才站起来。他刚才摸键盘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会儿突然一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攒出来一股寒气,歪着身子靠坐在电脑桌上,同样斜着眼道:“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