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讨不了好处,竟也惧她三分,而她在一次次斗殴中愈发精于此道。
两个身影滚在地上扑腾,黄沙滚滚,腿脚乱蹬。
四周有几个胡儿在叫好,阮明珠将对面营地的小孩压在身下,一把摁住他,“吃的,拿出来!”
那小孩身子骨壮实,但气力却不比她,被一拳打在胸口,嘴中又吃了一把地上的黄沙,剧烈地咳着,骂道,“我凭什么给你?”
“凭我打得过你。”小姑娘面露凶光,不知为何头疼了一瞬,龇牙咧嘴,“或者你认我为老大,我不仅不打你,和他们一样,还给你分!”
“不认!”
阮明珠的胳膊一疼,那人张开嘴咬出来血,彻底将她的怒气挑燃,她一把将人摁在沙地里,又将人头攥起来,似乎准备像敲鸡蛋一样往沙地上扣去——
“你认不认?”阮明珠吓他一下,僵持着,倒没真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太阳穴又隐隐作痛,像是要拉扯着灵魂脱离身躯。
“……放你的屁,不认!”那小孩含糊不清地说。
她恼极,正准备下手——头脑在此刻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仿佛将人闷在钟里一敲。
好像有个师长在她耳朵旁边天天念叨过。
明珠,戒骄戒躁,致虚极,守静笃,方是正途。
什么虚极?什么静笃?这不是,也不该是她懂过的文字,毕竟她根本不识字。
阮明珠在此一瞬间,如同被雷火击中般顿在原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她听得天边一阵抖动,有人在喊,“阮明珠——”
她没有名字,也听不懂汉话,这喊的又是谁?为何她会觉得这是在喊自己?
阮明珠的头脑空白一瞬,那句话她好像能听得懂,她——
她好像不是未开化的野兽了,也不再与混子为伍,有师门亲友,许多东西靠抢夺而来,似乎不是正途。
阮明珠定定地看着手中攥起的那颗脑袋,一面是骨血中培养的狼性要掠夺宰割,一面是人性的柔慈在拉扯着她的力气一点点松开。
当她彻底松开手的一刻,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幻影的轮廓全然破碎。
第63章
林寻真与卿舟雪在外界等到许久,终于见阮明珠的丝茧有了些动静。
她一脚将那缠绕的丝线蹬开,迎面便是八只眼睛的织梦蛛,阮明珠一惊,险些一脚朝它蹬去,被林寻真和卿舟雪架着胳膊拖了过来。
“别踢它,白苏还在丝茧里头!”
林寻真问,“你瞧见了什么?怎么耗了这么久?”
阮明珠将脸上黏着的丝线扯下,嫌弃地拍拍手,“一些很小时候的事,演得倒是和真的一样,再让我过了遍苦日子。这玩意真邪门。我是听见了有人喊我,又瞧见了——”
“待会再说罢。”卿舟雪打断她,“你说你可以听见有人喊你?”
“对。唉?你们喊的?”
林寻真与卿舟雪对望一眼,说明这法子不是全然无用。于是她们连忙守在白苏边上,开始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阮明珠明白过来,遂也加入其中。
与林阮二人梦到幼时回忆不同,白苏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走到了一处陌生之地。
其实她胆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独行于幽邃昏暗之处,前后都瞧不见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荡得不甚安宁。
这是何方?
她捏紧衣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着前方一片光亮之处。
当眼睛被刺痛的时候,白苏不禁流了点泪。当她再次看清眼前变幻的景象时,却实打实地愣在了原地。
战火连天,血肉横飞。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团似是脏器的湿热东西便掉在了眼前,滚在尘泥里,散发着幽幽魔气,好几圈才停下来。她惊得一下子跳开,连退了几步。
白苏治病救人,虽也见过比较惨烈的模样,但从未亲自上过战场,何况是这等场面——一团一团的鲜血自伤口中涌出,脏器尸块掉在地上,又很快化为灵力或魔气消散于天地之间,四周惨叫声,嘶吼声,像弹了几百个断弦琵琶一样刺耳。
她藏身于古战场的一堆尸块后面,观察着四周的景象,此处好像是仙魔大战,高阶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斗,于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轻将领亦在斗争。
仙法笼罩了整个场面,将魔物围困于阵法之中,宛若困兽。
这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
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
这场屠杀白苏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医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
鼻尖浓厚的血腥味道弥散开来,惨叫声像是催命一样在她耳根子旁回响。白苏捂着嘴,被熏得想要呕吐,她眼瞅着身旁一位魔将倒下,被击中了心脉,痛苦地扭曲于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苏的手腕。
“嗬……”
白苏慌忙低下眼睛,与魔物狰狞的脸庞对上,青面獠牙,丑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满了一片绝望,那是对死的恐惧。
粗砺的声音微微喘着,已经很是虚弱。
白苏定了定神,勉强冷静下来,将它用力拖到一片隐秘不受打扰之处,刚想以灵力钻入它关窍治愈,耳边却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
“你在做什么?”
白苏心中一紧,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任何人,只有横七竖八的魔尸。
“救人。”她轻声答道。
一声嗤笑,“那是人么?”
木灵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笼罩于它汩汩流血之处,伤口有愈合的迹象。
白苏一边救着它,一面抽出功夫来回答这虚无缥缈的声音,“虽非我族类,到底也是性命一条——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今日闲来无事,单只和小友论一论道法,你是医修,就论一论这医道罢。”
白苏心中的不安散却了点儿,她感觉此人并非有恶意,便问,“你想怎么论?”
“行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是也不是?”声音含笑道。
“是。”
“那若是因着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无辜之人。你还救不救?”
白苏迟疑道,“……这是何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虚化,一层层崩拆开来,白苏下意识地闭眼,她再度睁眼时,又瞧见一片尸山血海。
目光锁定到一处,她讶然睁大双眸,看着那些魔物挣扎起来,咬碎修士的头颅,吞掉他们的内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胀,异常凶残。
“如果你救的是这样的东西——致使生灵涂炭,万劫不复,而你,”声音顿时尖锐,“行医之人,才是最终举起屠刀的人。你当真就没有辜负自己的初心么?你看着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会有半点愧疚么?”
白苏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紧,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张了张嘴,“可是人与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论。这世上既有以杀证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杀孽的妖魔,这又怎么说得好?”
“妖魔的血脉天生嗜杀,或多或少罢了,你……要拿人命去赌么,你能赌得起么。”那声音低下来,似是蛊惑,“不愿赌的话,你就放开它,这样可好?”
方才白苏正在思绪间,灵力运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她感受着它身上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和逐渐冷却的热血,以及那一双仍然是睁着的,满是哀求与恐惧的眼睛。
生灵的眼是万用的沟渠,一切尽在不言中。
该……该继续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难的愧疚感几乎淹没了她,险些让人窒息。但是面对此般情形,也难有双全的抉择。
白苏闭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呻吟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
整片幻影寂静下来,仿佛又只剩她一人。
她曾见过柳寻芹拒诊,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声骂声中闭门不出,事后也并未见她脸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尘埃一样不以为意。
那时白苏年纪还小,问师尊如何能做到这般坚定。
柳寻芹只说,“活了这般年头,见惯死生,都是常事,自然无动于衷。”
小白苏不解,“那我活到师尊这个年纪时,也会如此吗?”
室内静谧,柳寻芹的唇边溢出一缕白烟,像是一声轻叹,烟雾被她自己的灵力裹挟着卷去窗外,飘得无影无踪。
“我并非好的医者,只能说精于此道。你太过良善,各人的道并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种种抉择之间,不用学我,也不用学任何人。”
白苏当年没有听懂师尊的话,在她心中,如果大名鼎鼎的医仙都不能算好,那放眼天底下又何人能及?
但她告诉她,不用学任何人。
思绪渐渐回拢,白苏定了定神,决定坚持道心。于她而言,濒死的生灵是一条鲜活的性命,她将其救起,是医修的天性,缘分从此止于此。正如人行走于滩涂之上,将搁浅的鱼丢入水中,不会多思它今后的游向。
神思电转之间,幻影应心而碎。
恍然如梦醒,她听见了几位同门呼唤的声音,眼前是白融融一片,撕开来,湛蓝的天空重新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