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哪儿来的戾气,她硬生生止住了这种势头。抬起眼皮,大声喊道,“我不嫁!”
她不再自称女儿,而是一声掷地有声的“我”。
“从小兄长的课业便是我替他写的,论兵法谋略,论文采斐然,我都远甚于他!”
“凭什么他能建功立业,现下去朝廷做大官?我也有抱负!能干得成他干不成之事!凭什么我要载着一肚子学问,相夫教子,一辈子长在深闺死在深闺?”
她以往遵纪循礼,从未如此大声说过话。那戒尺抖了抖,女人的声音都变了调,“——早知就不该由着你看那些书,现下把脑子都读坏了不成?”
“坏了也比死了来得强!”十四岁的林寻真一把撞开她,又以蛮力撞开门口的两个婢女,甚至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开了大门。
她鬓发散乱,像疯子一般跑了出去,身为深闺小姐,她从未做出这等子忤逆举动。骨子里的礼教让她浑身如针扎般难受,街道上的行人看不清脸,但是好像在注目着她。
林寻真冲着太初境的方向跑去,她能感觉到因为奔跑心跳如雷锤,双耳鼓噪得生疼,风也划过两侧的面颊,将散乱的发丝柔顺地抚拢在脑后。
渐渐地,方才跑出来时被众人围观,那针扎般的耻辱感好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遍体的快意。
她很累,哪里都疼,嗓子疼,撞人的胳膊也疼。脚步却不敢停,她喘着粗气,用尽全力奔跑,迎面而来的是浩然长天,远山阔水。
这天下,再无人拘得了她。
第62章
林寻真醒来时,眼前没有林府,也没有街道,只有一层厚厚的丝茧,现下已经裂开。
她连忙从中间爬出来,发现卿舟雪也已经醒来,她正低着头,用冰剑挑断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丝线。
一旁的蜘蛛只食被丝茧裹死的尸体,对于破茧而出的活人,它不再有半点兴趣。它仍然盘踞在余下的两个茧蛹之上,期盼着她们能死在幻影里。
她们不能将这只蜘蛛杀死,一旦它身死,那么裹在茧中的活人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这也正是此等妖兽的可恼之处。
走出幻影的方式有许多,譬如卿舟雪以杀证道,譬如林寻真脱离了原有的轨迹,拿回自主意识,但种种皆最终只能靠自己觉悟,外人好像无法出太多力。
林寻真在此地驻足,守着两人的茧蛹,与那只织梦蛛遥遥对视。
卿舟雪与她协商一二,便站起身来,一路摸了回去。
织梦蛛应当就是密林的看守妖兽,它一旦出现,说明秘宝已然被人动过,方才那一个小队尽数被裹入茧蛹之中,凭信宝物很可能掉在沿途的某一处草丛。
外界两人分工有序,沉溺于幻梦之中的阮明珠尚在沙地中顽强生存。
一轮金黄的太阳悬于天空,将黄沙烤得相当炙热。风偶一吹,尘土飞扬。
沙地中凌乱留下几只爪印,又传来几声呜呜的狼啼。几只毛发苍黄的大狼围着一只倒下的黄羊啃骨头。
仔细一看,里头还挤了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毛发卷曲而枯黄,只剩一对眼睛又大又亮,大狼吃大口肉,她就跟在后面捡小骨头碎肉吃。
那几头狼与秘境中的沙狼有些类似,不过个头要小上一圈,并无修为。它们对那孩子的气味显然很是熟悉,对她并无敌意。
十多年前,阮明珠过的正是这样的生活,风餐露宿,她也不知自己有无父母,总之有记忆开始,就在跟着狼群捡食喝水,晚上一冷,就和它们缩在一处避寒。
她活得简简单单,也没甚烦恼,除却有时候猎不到任何活物,便只能饿肚子。
幻影完美地勾勒出她记忆中的生动图景,一时,她还未发觉有任何不对。
一日在绿洲边喝水时,头狼警惕着四周的动向。
并无任何异常,彼时风也轻柔,空气中很是燥热。黄沙烫得人脚很疼,需得躲到阴凉处。她与其它几只小狼厮混在一处,打闹时竟也是用牙咬的,不会说人话,只哼哼唧唧几句兽语。
低矮的枯从之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头狼的眼珠子一转,紧盯着那处。最终钻出来一只小蜥蜴,又摇头晃脑地埋入沙地。
它的尾巴动了一下,而后卧于阴凉之处,眯着狼眼,甚是惬意。
一朵阴翳悄无声息地靠近。
野兽的直觉总是很敏锐,不过相对于准备万全的人来说还是差了一些。
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阮明珠扭头时,只瞧见了浪人刀客的一虹白刃。
当温热的狼血飞溅她一脸时,她醒悟过来,连爬带跑,跟着落跑的几只小狼,向沙地远方的一片植被稀疏之处奔去。
几支箭如利刃一般插中了鲜活的心脏,几匹小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随后阮明珠被一把拽起来,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紧盯着面前的几个高大的人。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人将几只幼狼提入牛皮口袋,又转过头来研究这个小孩。
“被狼养大的孩子?”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位将脸兜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看了她几眼,“一起带回去吧。”
那小孩嗷呜一声,咬在刀客的手指上,他将她一下子摔下来,她的身子虽小,却也如狼一样灵活生猛,一下子又扑腾起来,双眼猩红,似乎恨不得生吞血肉,为“同类”报仇。
刀客的目光一凛,掐住了她的颈部,提起来,“小狼崽子,老实点!”
她依旧不依不挠,牙口甚好,咬着一切可咬的地方,像只发狂的野兽,最后被人揍了一拳,晕死过去,也与几只死掉的幼狼一起扎进口袋,草草带回了营地。
此处是一些浪人聚集之处,地处边境,朝廷管不到这边,也无心去管。舞刀弄棍的,越货走私的,杀人未偿命的,伴随着刺耳的胡琴,轰闹成一片。
那些刀头舔血的人一时好奇于狼孩,勉强收容了她。
由于这孩子一醒过来便咬人,于是将她栓在了破营帐前的一木桩子上。
别人拿着肉干在她鼻边引逗,但见她跃跃欲试,想要扑食时,又将肉干飞快收起,留得那狼孩皱着鼻子,龇牙咧嘴,倒是别样有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她除却扑食时凶猛一点,其余时刻一直在警惕地瞪眼瞧着这些人,那些高大的人在拴着她的链子前来来往往,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伤害之意。
混在一堆浪人中,她慢慢摸清了这里的生存之道。
那扛着大刀,脸上几道长疤的凶悍男子,便是这里的“狼王”。他率领着一帮部下,操着刀枪棍棒,去抢过路小商小贩的货物,而后回来瓜分——是谓“打猎”。时而又去与另个营的浪人争斗打架,抢夺水源。
原来与狼群中也没有什么差别——要打架,要抢赢,才能有最好的肉吃。
在她有限而简单的想法之中,生活就是这般模样。
她觉得四肢趴在地上扑咬,十分不好发力,便逐渐随人学会了走路。又看人拿布料裹着身躯,不容易受伤,她便学着也抢了布来,给自己缠上,最终她在一群蛮子喝酒吹牛,唾沫横飞间,学会了说当地土语,虽然十句里头没一句透着文雅。
她不再咬人,与这里的人混得熟了,那个裹着厚布头巾的蛮夷女人是唯一识字的,还给她取了个名儿,以汉话译来,便是用到今天这三个字。
那刀客觉得她学武还有点天赋,喝高了的时候就拿着把刀教教她。阮明珠习武天赋确实卓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进步也很神速。
明白了此中生杀予夺的道理,她年纪小小,耳濡目染,也和那帮子浪人一般,有学有样。
并非天下所有的姑娘都可用娇花作比,她大概就是一把野草,吹到哪里都能蓬勃而生。
幻境之外。
林寻真看着两人的丝茧纹丝不动,唯有其上一起一伏,才勉强说明其中尚是活人。她心中略有焦急,那只蜘蛛还在时不时发出一声怪笑,仿佛是在嘲讽。
林中有些动静,她警惕地向草木掩映处看去。卿舟雪快步走来,手中攥着晶莹透亮的一块玉石,“许是这个。我方才寻了一路,卡在了丝茧下方的一处石缝里。”
林寻真接来一看,其上确实是太初境的纹样,隐约散发着灵光,“是门派事先所设,想必错不了。你去时可有人在找?”
“是有。只不过他们脚步匆忙,看得不仔细,掠过了。”卿舟雪向后看了一眼,“想必也未曾发觉这东西被我捡取。”
保险起见,林寻真将这玉石仔细收好,捂得严严实实,不透出一丝光亮来,恐他人窥伺。她心中终于畅快了些,可当看向阮明珠和白苏的丝茧,一下子又犯了愁,“这两人……到底是瞧见了什么?怎的还不出来?”
林寻真直觉不能坐以待毙,她抱着试一试的微茫希望,对着阮明珠与白苏的丝茧喊起了她们的名字。
幻影之内,黄沙飞扬。
阮明珠年纪是营中小儿最小的,但偏生打架最为凶猛。大一点的孩子爱欺负人,无事便来抢她寻来的干粮,她被揍得满头是血也不退半步,反而大有鱼死网破的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