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愣了一瞬,这回忆太过久远,以至于她想了老半天。
“那年应该是二十九岁。应当是……约莫六七年。”云舒尘却摇头道:“你无需这么快。不要学。”
“为何?”
那时候的云舒尘没日没夜地修炼,断绝了与同门师长的一切联系。
光阴自指缝间流逝,她浑然不觉。
回忆起人生中的几年,不知是太过单调,还是记忆实在久远,她一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没记住。
这六七年,只剩下闭目时眼前的黑暗。每日经脉之中的灵力流转不息,长时间运功身体难以承受,她记得自己狼狈地趴在床边呕血,然后吐完了再继续,几乎和魔怔了一样。
无疑很痛苦。
当年自己是心中悲痛,急着为师娘报仇,这才如此激进。个中凶险,不足为人道。
所以,云舒尘不觉得卿舟雪也需要这样。
或者说,她的徒儿平日在修炼时总是不紧不慢,心平气和,活像个八百岁的老祖宗在陶冶性情——她便是坐出一个坑来,也不可能做到如此。
“十二年。”
云舒尘没有给她解释,只是道:“稳扎稳打一点,以后吃的苦头会少很多。”
“……好。”
没过多久,卿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严谨地指出她思虑不周的地方:“师尊,双修应当会快一些。兴许是十年左右。”
云舒尘一愣,半晌后,她笑了笑,“卿卿想和我双修十年?”
这句话自云舒尘嘴里说出来,意思似乎还是那个意思,但又好像不一样了,变得分外奇怪起来。
卿舟雪摇了摇头,“柳师叔说,双修一次不宜过久。恐会伤身,譬如上次替师尊拔除寒毒之时……”
眼看着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毫无害羞之意,云舒尘自觉失策,心中微恼,一手捏住她的脸颊,卿舟雪的话戛然而止。
她用力一捏,瞧见她面颊上掐了点红。
“……我看你与你柳师叔志趣实在相投,不若把你扔给她当徒弟。”
*
实际上,倘若有卿舟雪这般勤奋又细致,话少安静的徒弟,柳寻芹打心底里满意。
至少,也不能是越长歌这种。
面前的女人听她讲一句,笑一声,点点头,过一会儿,那双极为妩媚的凤眼又不知冲哪儿瞥去。时而讶然一声,“柳柳,你这是什么时候换的新发带?”
废话。柳长老在心里冷哼,旧的被你薅走了。
终于受不了越长歌过分愉悦的笑容后,柳寻芹将书一合:“你到底听不听?”
“听。”
她一下子正襟危坐,“你不是说我那些话本子胡乱撰写么?为了不误导那些年轻后生,我自然是要认真学的。”
“你若是真的想听,便不要冲我笑得这么……”柳寻芹面无表情道。
“呵,本座年纪大了,笑一笑,十年少。这你也不懂吗?”
越长歌坐直了些,也学着她那样面无表情,结果没到一瞬就重新弯了眼睛。
趴在门外观望的大师姐捂住了二师姐的眼睛,而后二师姐叹息一声,摁住了三师妹的脑袋。三师妹不高兴了,她戳了一下老四,低声道:“喂,你挡着我啦。”
这些都是越长歌那一群狼狈为奸的徒儿们。大师姐不忍直视地收回眼光:“师尊笑得好荡漾。”
“……真丢脸。”
几个无地自容的徒弟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她看着柳师叔的眼神都在放光,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殊不知,她们的窃窃私语,落到两位长老耳朵里,几乎是高谈阔论,听得分分明明。
室内,越长歌的笑容一僵,她轻咳一声,“嗯,屋里头有点闷。”
柳寻芹蹙眉道:“嗯?”
“我出去透透气。”越长歌站起身来,走向门边,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她很快走了回来。
“不闷了?”柳寻芹不由得朝外头瞥了一眼,发现那几个丫头不见了。
“少啰嗦。”越长歌再次坐下来,倾身向前一靠,几乎将身子压在了矮几上,指尖点着书页,抬眸道:“你说,我继续听。”
柳寻芹本是想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豪情万丈地俯身时,一条幽深的沟壑实在过于瞩目,而两团雪白的柔软若有若无地,压皱了她的医书。
柳寻芹盯着书,陷入了不对劲的沉默。
第120章
刷地一下,那本书飞了起来。
正好落在柳寻芹手中。
她将那些褶皱抚得平平整整。
“你来此处不真是为了学。既然如此,又何必耽搁我的时候。”
越长歌轻咳一声,“你……你怎知我有没有学?我分明在看着。”
“因为你打小就这样。”
柳寻芹面不改色:“不专心的时候,一看便知。”
她这话一出,实则两人都愣了一下。柳寻芹讶异于自己竟能回想起五百年前的师妹,而越长歌则属实不知自己竟还能被她轻易地“看”出来。
越长歌遂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时的你更没耐心。功课不会写,我问你两下,你猜猜你怎么说的?”
“你冷冰冰地说——云舒尘肯定写完了,让我去问她。”言罢,越长歌哼笑一声,眼睫悠然抬起。
柳寻芹微微蹙着眉。她觉得这女人此话讲出来很没有良心。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她的确有要事,故而才将她推脱出去。
但论宗门考核的那几年,每一个围在桌边温书的夜晚,肯定是她回答越长歌的时候更多一些。
“横竖你现在当了长老,也没人来拿这个考核你。”柳寻芹最终还是将书本合上,“况且你说的也不错,诸多庸碌之辈,总是不乐意探索精妙的道法,而更容易被浮夸夺目的声色吸引——话本子这样写,能卖得更好一些。”
越长歌的指尖顺着自己的发丝绕了一圈,她慢慢道:“我有意中人,所以想知晓一二,并不是单为写话本。”
“此书赠你,其上已经足够详尽,你自己看。”柳寻芹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越长歌拿着书,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门口空空荡荡,已不见柳寻芹的身影。
走得还挺快。
柳寻芹出了门,忽然见得一抹白色身影前来,正是卿师侄。
算一算这日子,想来是给她师尊拿药的。
云舒尘的病情虽说已经好了许多,但常年被两种毒素纠缠,现在她的底子还是比常人要差一些。
无需用之前的药,还是给她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温养一下身体。
既然碰上了,就正巧与了她,柳寻芹顺手还给了她一包纸封,里面摸着像是有几个凸起,有点硌手。
卿舟雪问道:“师叔,这是什么?”
“寸草生的种子。”
寸草生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稍有不慎就会夭折。故而天底下的数量越来越少,沦落到今日,也只有太初境的灵素峰还留存着种株。
卿舟雪听闻过此类灵植,貌似是在《太初境风物志》中略有记载。它虽然没什么药用价值,但是可以用来试毒——无论是多么细微的量,只需撒上微末的一点,寸草生便会以肉眼可见之速凋亡。
“近几年,你不必再过来放血了。”柳寻芹将此作为赠礼,一并给了她,“虽说你的自愈能力极强,但是试了这么多年,这血却只是一般的血,没有什么意外之处。”
卿舟雪点点头,她看着柳寻芹身后的药庐之内,走出另个窈窕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越师叔。
奇怪的是,越师叔难得冷着一张脸,似乎看起来心情不怎样。
回到鹤衣峰。
云舒尘随口问了几句同僚的情况,卿舟雪作为闲谈,亦向师尊一五一十地提起。
卿舟雪正拿着个花盆,将里头的土仔仔细细滤了一遍,防止有虫,然后将娇贵的寸草生种子洒了下去。
“你还碰见越长歌了?”
云舒尘忽然笑了笑,“不过在灵素峰碰见也不奇怪。”
她不知是哪儿来的八卦心,揪着徒弟很仔细地问了一遍。好在卿舟雪记性向来不错,但她没想到师尊竟然会对两位长老的关系感兴趣。
待讲到越长老“神色冷淡地从柳师叔房内走出来”时,云舒尘由不得嗯了一声。
意味相当深长。
“师尊是在担心,她们俩关系不好?”
卿舟雪看着云舒尘陷入沉思,总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自己向来是不会在意旁人的事情,但师尊似乎对此有些见解。
她的一些见解,无论是有用无用,卿舟雪总是愿意听的。
“自然不是。”
云舒尘微妙地指出,“倘若你不懂得此意,将话本子多读上几遍,尤其是那本《师姐在上》,便很是自然地懂得了。”
当晚卿舟雪当真去重读了一遍,她放下书本的一刻,变得和师尊一样意味深长起来。
读话本子是闲工夫,最要紧的仍是修炼。
听闻阮明珠的师尊逼着她闭关修行,她只好凄凄惨惨地踏进了冰冷的石壁,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十天半个月,连一只活物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