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惹的他。
文怡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去触这个霉头,只指指通往大门的走廊:“车在外面,走吗?”
玉麟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等等。”回头就往餐厅里张望——光线昏暗,玉麟的侧脸在朦胧中难得柔和得委屈起来。文怡看着他眼底压抑着那些情绪,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没想到在玉麟脸上也会看到这样的表情。说到底,有的事情,宛如诅咒,谁又能躲得过……
“算了。”玉麟“啧”一声,似乎也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转身向外走。
脚步却并不像平日那么果决。
文怡握着他的胳膊跟在他身边,安静地跟随他的步伐。
玉麟走了两步,反手握住弟弟的手。
他的手心都是汗,一片冰凉。
文怡有些吃惊,抬头看玉麟——他紧紧抿着唇,额角都是冷汗,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一点点地变白,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柳子墨都做了什么啊?
文怡心中腹诽。心中有一百个疑问想要蹦出来。不得不咬牙忍住。
又心疼又焦虑——可惜个子太矮,不能像玉麟抱他那样把玉麟抱起来走,只能小心翼翼又不漏痕迹地扶着他——玉麟虽然看上去大而化之、潇洒不羁,实际上自尊心比天高,要是让人看到连路都有些走不稳的样子,能直接杀了对方再自杀。
两个人就这样“看上去亲密甜腻实则举步维艰”地一路向大门进发。
不到三十米宛若万里长征。
眼看就看到胜利的曙光,忽然脚下被装饰物一绊,玉麟“嘶——”地一声,猛地瑟缩一下,文怡大惊,赶紧埋进他怀里,用全身力气撑住他:“要不要我背你?”——虽说文怡不够高但长期高强度锻炼,对自己的力量倒很有自信。
“不用,”玉麟的下巴顶在他的头顶,“借我靠一下,很快就好。”
这个距离能鲜明地感觉到他全身肌肉都在不住细微地颤抖。文怡皱着眉,伸手安抚式地拍拍他的背。
“别!”玉麟哑着嗓子,“疼。”
疼?!
这个位置?
难道……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玉麟凑在他耳边,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显然是明白了文怡的言外之意。
文怡太过震惊,话没过大脑就溜出来:“我以为你……”到半截才发觉不对,连忙咬住舌尖。
玉麟却又明白了。轻轻叹口气:“之前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文怡无言以对。
就近扭过头,像小时候玉麟安慰他那样轻轻地啄一下玉麟的脸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秀恩爱能换个不阻拦行人的地方吗?”
不回头文怡也听得出那是厉向东。
“厉先生……”有一个声音小小的犹豫地酥嫩嫩地响起。
啊,烦死了。
这种时机真是好得不得了。
轮到玉麟轻轻啄他的脸颊安慰他了。
第23章
一转头就看到许嘉音生无可恋地跟在向东身边。
仿佛被抽掉脊骨般,一脸“伤感脆弱但又要强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偏着头,把自己半藏在向东的背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浅褐色的刘海低垂着,虚虚地盖住眼睛,几缕过长的被别到耳后,耳朵上小小的钻石耳钉,在昏暗的过道里散发着耀眼的光。
这是回国以来,文怡第一次正面看许嘉音。
总觉得看上去和印象中有些微妙的不同,又有些诡异的属性感。
怎么回事呢?
……文怡踟蹰。
怀里玉麟却低低地笑起来:“还说不是因为你。”凑在文怡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什么?”文怡茫茫然。
“你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玉麟压抑着笑声,似乎牵动了身体内部某些脆弱的位置,一边“嘶——”地忍疼,一边说,“你这表弟原来是纯黑头发。他一个乖乖牌的学生,从来规规矩矩地剪学生头,穿校服,连私服都没有两套。为什么会忽然留这种发型,又跑去打耳钉。”——玉麟去找文怡的时候偶然见过许嘉音一次,对他的样子印象很深:一方面是嘉音的大轮廓和他们的母亲很像,让人吓一跳;另一方面,是因为嘉音近乎于表演式的乖巧。
“一般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点‘少年气’,”玉麟记得当时自己皱着眉,这样对文怡说,“有的敏感内向、有的张狂飞扬……总之,从儿童成长为大人,蜕变的路上,总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可他身上完全没有。平庸得不真实。让人感觉不舒服。”
彼时文怡并不在意,只是嘲他:“‘我这个年纪’是什么啦!你也就比我大一点点好吗!”
现在却陡然察觉其中的问题:“你是说……”
文怡又看了嘉音两眼。
忽然也笑起来。
现在的嘉音,简直就是高中时刚刚出现在向东面前的苏文怡。
头发染成深栗色。
和文怡高中时一样——那是天然的发色,为这个没少被年级主任盘问,最后还是苏爸爸领着两个哥哥亲自到学校来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强大遗传基因”:苏家的头发随着年龄增长会渐渐流失色素,变得越来越浅,四个人站在一起形成一个渐变的完美色阶,年级主任目瞪口呆,这才不再总寻思着抓他去染发。
这些年,文怡的头发也像父兄那样渐渐褪成了褐色,要不是玉麟提醒,他都认不出这是以前他自己的发色。
而发型也恰恰是他高中时的发型:半长的散发,像个妹妹头——他和唐毅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唐毅喜欢,曾经留过很长的长发,搭在腰上,像一匹缎子,离开唐毅的时候一刀剪断,之后就一直保持断发之后散乱的形象,纪念或曰祭奠。平时应付老师检查就用一个发箍把前额的头发箍上去。直到和向东交往之后才换了向东喜欢的发型。
至于右耳的耳钉。
是和向东一起去打的。
那时向东不知从哪里看来“GAY都会在右边打耳洞,代表gay is right,并且把一对耳钉拆开两个人一起戴,代表在一起”。作为一个照本宣科的机械教条主义恋爱实践者,厉向东同学立刻把它记在小本本上,并为此纠结起来——毕竟他受的是传统的中国式教育,脑内深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并且男生打耳洞这事儿实在……对于一向严肃保守的向东来说,不太容易接受。
文怡就安慰他,说这并不是必要的呀,就算在外国也不是人人都打。你看我就没有打。
向东说,你之前那哪里算谈恋爱,当然不需要打。但是……
说这话的时候,向东的头微微地侧到一边去,脸上的表情没有变,耳朵尖却红得透明,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气声,如果不是文怡听惯了他说话,大概会听不清。
他说,但是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的。
文怡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去打就是。
向东摇摇头,说只有你一个人打,不公平,我再想想。
没过两天他就想通了:都已经成为gay,站在minority的一边,彻底和“传统”决裂,还有什么好保守的。于是定做一对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小银针,手牵手去打耳洞。
厉向东的皮肤娇贵,容易过敏,只能接触纯天然的布料,衣服哪怕一点点化纤就要发红起疹子,床单上有一个小褶一晚上都睡不着,何尝想过会受这样的重创?当下疼得眼泪汪汪,却绷着脸,不好意思说——向东的习惯很坏,或许是怕麻烦别人,或许是有一些“男子汉”的自尊心,疼了或者难受都不会主动说出来,问他永远都是“没关系”,等爆发出来就是大件事。文怡一看他的脸色,心就提起来,后悔考虑不周到。之后整整一个月,找各种理由帮他洗头洗澡,像照顾刚出生的幼猫那样小心翼翼,就怕化脓发炎。最后居然真的全程平安。文怡简直要给自己点三十二个赞。
这次回来,没有看到向东戴耳钉——他现在的位置,每天戴个耳钉上下班也的确不合适——耳洞大概早长上了吧。
文怡自己的也是。
离开向东之后,有段时间过着不敢在身上露出任何小破绽的日子,那之后,就没有戴过。
只有戴迷你窃听器的时候会用到。每次穿过去,都痛,带起一点点血。
之前花了那么郑重其事地打的。
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现在骤然看到许嘉音的耳朵,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相似的款式,真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又转眼看了看厉向东。
果然,没有耳钉。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文怡简直想问厉向东:你找一个人,把他变成我当年的模样,照顾他,保护他,对他好得无底线,并且把这些赤裸裸地摆到我面前,究竟是折磨我呢,还是折磨自己呢?
何况他甚至都不愿意说喜欢你。
转念一想,厉向东当年追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心里也有一个唐毅。直到交往半年多,向东才坦白这一路走来,内心有多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