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婶手脚麻利地挑出几把豆角塞过去,阿麦刚要掏钱,郑婶按住他,小声道:“傻闺女,收下就是了,别嚷嚷。”
阿麦低下头轻轻地说:“谢您嘞,我回头给小虎补课吧。”
郑婶笑得像一朵花,连连说好。
被赠送了豆角后,阿麦买了一点猪下水,一路上认识的乡亲都送了她东西,有的是一小块红薯,有的是几把蒜。
她安安静静地收下,挨个致谢,然后认认真真地和他们交换自己有的东西,或者是给小孩子补课,或者是带孩子,打扫卫生什么的。
等阿麦离开后,几个妇人低声惋惜。
“听说也是城里过来的孩子呢。”
“听说他妈跟人跑了,老子搭了人生了儿子哟。”
“这哪是人养的东西,亲娘瘫在床上不管事,把自己女儿送回来哟。”
低低高高的声音,同情或者惋惜的句子。
阿麦每一天都听着相同的句子,她也为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叹息。
曾经的名字是什么呢,太久没有人喊,她自己真真假假也记不清楚了。
她现在叫阿麦。
阿麦照例把蔬菜和下水放在隔壁阿姨家,请她照顾奶奶,然后就向学校走去。
土墙红砖,地面是□□的黄泥。
阿麦出神地盯着自己灰色的鞋子看,突然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
那个人身量不高,眉清目秀,他似乎抱病在身,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他递给阿麦一双鞋。
那是双难得一见的舞鞋,鞋面雪白,宛如翅膀一般。
阿麦静静地看着,没有接过来。
那人把鞋放在阿麦的桌上,低声咳嗽着离开。
下午的时候,那双鞋不见了。
阿麦慌慌张张地四处找,然后在垃圾桶里看见了。
雪白的舞鞋被不知名的脚印踩的灰蒙蒙一片,和自己脚上的鞋子一样。
周围涌来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唱道:“病痨子,小□□,进被窝,生孩子。”
他们糟蹋了这种颜色。
阿麦眼里涌满了泪水。
她轻轻地碰了那双鞋,然后抱着自己蹲在了地上。
“别怕,我替你杀了他们。”
虚空中有一个影子轻轻说道。
阿麦抬起头,擦去眼角的泪痕,静静地朝那群孩子走去。
孩子们不知道歌中词语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和自己不是一类人。
于是不懂的被胡说的带上,乱七八糟就编出一段歌来。
女孩微微笑起来,像一朵白色的栀子花一样美好纯净,她走到他们身边,红肿的眼睛泛着水灵灵的光:“我养了一只蓝乌龟,你们想要看吗?”
像被蛊惑了一般,那几个孩子轻轻地点头。
自那天以后,小镇的早市少了几个妇人。
卖蔬菜的赵婶摆好菜摊,吆喝着生意。
小路上缓缓走来一个人。
她今天扎了一个马尾,穿了一件改小的深蓝色碎花长袖。
这件深色的碎花衣服,应该是从老人柜子里翻出来裁剪的吧。
暮气沉沉的颜色,配上素净苍白的脸庞,给人一股扎入心底的寒意。
“阿麦来了啊。”赵婶的声怯怯弱弱的。
周围不如往常热闹,冷冷清清的。
以前相熟的朋友这两天也都没有过来。
附近摊子的主人都没来,空空荡荡只留着担架,三轮车。
天色也不好,灰蒙蒙的一片。
赵婶面对着阿麦,她像平常一样安安静静,心里居然发毛起来。
“其他人都去哪里了?”阿麦突然问道。
那声音像从古林里传来的一般,沉静深幽。
“休……休息呢。你今天,要买什么吗?”赵婶颤颤抖抖地问道。
阿麦歪着头,做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表情。
她喃喃地说道:“我想买些豆腐呢,煮烂了拌肉沫吃。”
赵婶看着阿麦一步步离开,突然瘫坐到了地上,她想起这几天镇子上失踪的孩子,缓缓生出一种可怕的联想。
按照往常的时间,阿麦回到家里,奶奶被邻居照顾,正靠在门上晒太阳。
她的腿因为久不见光,已经萎缩了,一点点赏赐的阳光从树影里投射下来,很快,这点阳光就消失了。
阿麦才读小学,身形瘦小,但她还是能抱起老人,脚步踉跄地把她送回床上。
老人身上有一股怪味,像是口水混着饭菜的味道。
阿麦不太开心,认认真真道:“你今天又没有认真吃饭吗?不能只有我在的时候你才乖,邻居阿姨也很辛苦。”
老人不能说话,她双手搂着孙女,像是知道她的辛苦,迟疑着,然后轻轻地点头。
随后几天,阿麦都在别处帮助,有时赚些外快,有时拿些蔬菜,她留下一点点给自己和奶奶,还有那只黄狗。
哦对,她收养了那只黄狗,给它取名叫大黄。
至于其他的蔬菜肉食,她都送给隔壁照顾奶奶的邻居,作为感谢,刘姨面相和善,每次都会客气地拒绝,但是她坚持要送。
约摸是周五,这天学校提前下课,她回来得也比往常早。
市集上的生意越来越少,家家户户闭紧了门户,仿佛辟邪一般。
阿麦仅仅捡了一袋有点泛黄的小青菜,满心遗憾地往家的方向走。
还没走进去,屋子里出来传来女人的咒骂和剧烈的喘气声。
“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吃饭不会吗,还要人伺候着你!”
老人的脸被女人捏得变形,嘴硬生生地被抠开。
她没牙的嘴干瘪犹如黑洞一般。
老人下身瘫痪,双手无力地挣扎,想要摆脱她。
女人胡乱地把一碗饭菜往她嘴里灌,见她吞咽得慢了,她又拿起桌上的汤往里倒,就像养猪一样。
她来不及吞咽,口水就这样滴滴答答留下来,混着饭菜,流到身上。
阿麦脑子里一根弦突然断了,她跑到老人身边,用力捶打着女人,随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那叫声凄厉哀切,就像幼鸟被开膛破肚一般痛苦。
阴影慢慢地将她笼罩,阿麦的嘴巴突然被人轻轻地捂住。
那气息带着缠绵病榻的药味,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清。
阿麦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捂住她的手慢慢地松开。
那个人进来得悄无声息,仿佛一道影子。
女人正要说话,突然被人压倒在地。
她惶恐地想要喊人。
那人坐在她身上,压制住她挣扎的手,手持斧头,冷光一闪。
肌肤只感到一阵冰凉。
随后汩汩的鲜血,如同川流不息的河水,蔓延开来。
阿麦缓缓地伸出手,盖在老人的眼睛上,轻轻柔柔地说:“别看。”
大黄狗叼了骨头回来,轻轻地“呜”了一声,趴在了门口。
门口还有一袋散落的菜,凌乱地铺了一地。
第二天,阿麦在屋子里忙活了一天。
中午时,她刚要出门,赵婶就慌慌张张跑过来,焦急地问道:“看见我家小虎了吗?”
阿麦摇摇头,问道:“怎么了?”
赵婶身形一晃,扶住门害怕地说:“我找了他一早上,也没看见啊。”
阿麦教小虎英语。
村子里的孩子对外语的兴趣没有那么高,负责教学的老师也没什么水平。
但是阿麦不一样。
她过来村子的时候,英语就说得很好。
小村庄偏僻,偶然有外国人过来考古,有一次迷路就遇到了阿麦,阿麦神色淡然地给他们指路时,被赵婶看见了。
自此村子里的孩子只要英语不懂的,家里大人就过来找阿麦教。
小虎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
他很乖很听话,除了有些笨。
26个字母反反复复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他除了哼哧哼哧地抄写,怎么都背不出来。
除此以外,他是个非常乖的孩子。
他对阿麦也很好,偶然从大人那里得了包装漂亮的糖果,他还会偷偷留一块,塞给阿麦,让她也尝尝。
这样的动作和他母亲一样。
赵婶抓着门,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样。
阿麦慢慢地抬起头,停了一下,轻轻说:“我去找找他,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不再把奶奶交给外人照顾,那天之后,每次她抱住老人,她都像孩子一样牢牢地抓住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她一样。
阿麦进来时,老人正在睡觉。
她轻轻地把老人露在外面的手收到被子里,然后认认真真地看了老人一会儿,转身出门。
小镇的北面,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石碑,贞节牌坊,孝子孝女碑等等。
这里有座义庄,终年陈放着棺椁和花圈。
阿麦刚一推开门,一阵穿堂风就刮了过来。
阴沉,湿冷的味道。
义庄里面,一处小屋里,亮着盏白色的灯。
阿麦推门进去,被那盏灯刺得几乎忍不住闭上眼。
手持菜刀的人突然停下,看向阿麦。
阿麦拿下他的刀,冷冷地说:“阿澈,你不能杀下去了。”
第22章 蓝乌龟 三
被称作阿澈的人任由她夺下刀,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
“我很难过。”阿澈低声说道。
“我最近一直都想起当年的事情。”他的模样看起来很疲惫,仿佛每日都沉浸在旧时噩梦里。
刀被扔到一旁,阿麦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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