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虞看到她床上凌乱一团,被褥不知多久没晒,如果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看到脏的发硬的被罩,肯定会认为被子下面藏着一个虫族。
“你不疯。”她说。
女人跳舞的动作停了,回头笑得像个骷髅头,她太瘦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疯呢,就因为我说话有条理吗?那你说话也很有意思,难道你也不疯吗?还是说除非我压着你,打你骂你,逼你买我的飞升秘籍,把身上搓下来的泥丸当仙丹推销出去才算是个疯子?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还不知道疯子的门槛已经这么高了。”
庆虞看到纸上那几个字,字迹潦草,但笔锋有力。
第二天醒来时,第一件事还是打架。
这疯女人好像忘记昨晚她们短暂的谈心事件,又疯狂的骚扰她。
她跑去跟管理人员投诉,污蔑疯女人是同性恋,想对她进行性骚扰。但是管理人员以‘未造成实质性损伤’为由驳回。
隔了一天,她又去投诉,再次驳回。
日子过得平常,不能上网,不能打电话,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她越来越想念外面的生活,幻想能够再见到年郁和季岚,这种想法日渐强烈。也许是因为昨天早上洗漱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不停的把自己的手往镜子上甩,血溅了满地,那人又嘟囔着要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卖钱。
那个场面让人不忍回想。
一直到早晨睡醒,眼前还是溅在牙刷上的血,恶心了一整夜。
今天再次见到那个人时,她戴了好几条约束带,脸色呆滞,眼珠缓慢的动起来。而此时语音播报正是温柔女声,念道:“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室友挪过来跟她一起吃饭,说:“她练过武术,比你还能打。但她不打别人。”
她的笑容里有种预见的美感,电视剧里的女巫经常会用这样的表情暗示人物命运。
庆虞遂了她的意,问:“为什么?”
讳莫如深。疯女人下了定论:“以后你也不可能再打别人。”
想不通这句话。
没过几天,那个称要剥自己的皮卖钱的女人又开始自残,比之前还严重。不过每次自残后她都会消停几日,看起来特别没力气。
庆虞一直疑惑,为什么她不直接死去。
自残,原来自残会让人兴奋并不是她的专利,这世上好多人都以‘把刀指向自己’为乐。
去医技楼体检的那一天,疯女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奇怪,就好像明日她会死去,以一种告别的姿势注视她。
庆虞觉得莫名其妙,安安分分接受了检查,医师没给她看检查报告。
晚上吃完饭后又排队领药。语音播报里提醒所有患者前往工娱室观看新闻,末了又赘了一句:
——“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晚上,疯女人又开始胡言乱语,工作人员进来警告了几次,见不管用后要带走她,她就开始大哭,哭的肝肠寸断,求饶:“我不喊了,不喊了,绝对不喊了——”
可你现在就在喊。庆虞想。
疯女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噤声,往床上爬。
等护士安抚好她的情绪,门关上,灯灭了。
疯女人突然说:“你有朋友吗?”
不等庆虞回答,她又轻声说:“特别亲密,无处不在的朋友!”
庆虞想到祁浣。
她嗯了声。
疯女人问:“你的朋友为你做过什么事情?”
庆虞不想回,但一想到她刚才差点被拖走时崩溃的模样,又觉得还是说了比较好,便道:“她写了一本书,打算卖钱给我治病。”
闻言,疯女人忽然无声的大笑起来。房间昏暗,庆虞看不到她的模样,但能想象到她张开口狂妄肆意的笑容。笑声过分压制,变成树叶被风吹起时相撞的沙沙声。
“让我猜,她是不是有一个绝对悲惨的人生,独独成了你的附属品?”
她分明在笑,可笑却那么的残酷,每说出一个字,庆虞就觉得身上多了一道伤口,有人往她伤口上喷辣椒水。
祁浣得了艾滋,
祁浣是孤儿,
祁浣被孤立,
祁浣是她的女孩。
——绝对悲惨。
她初中的时候不知道艾滋是隐私项目,不能集体检查。但祁浣得艾滋的事一定得让所有人知道,于是给祁浣的设定是在学校检查出的艾滋。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年少时并不完善的思维。
她只是在圆自己的设定而已。
疯女人说:“我们都这么自私,活该得病。如果我们有一点良心,就不应该制造那样一个人出来,她有了生命,却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她很严肃的说:“庆虞,我想说的是,今天不是体检的日子。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们要走捷径了。”
“什么捷径?”庆虞侧过身睡,想看清她。
可是失败了。
疯女人说:“我没见到你跟你的朋友说话,是因为你也知道来这里的那一天就意味着她要被杀死,还是她真的消失了?”
庆虞摇头,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待在这里将近一个月,医师一直试图让她接受祁浣是虚构的,并让她忘记她,但是她从未透露过。即使医师说她是不会发光的太阳,即使她知道医师的意思是只要忘记祁浣,她就能成为会发光的太阳。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治疗她。
疯女人还是睡不着,等工作人员再一次检查完毕后,她直接坐起来跟她聊天,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想跟那个朋友一起实现的愿望。在这之前,让自己如愿。”
庆虞思索半响,想到《离歌》,她和焦糖一样。
“和平。我爱和平,我的愿望是一切都和平,世界,家庭,学校,医院,都和平。”
疯女人一愣,然后笑了半天,再没说话。
她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何时,庆虞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经要睡着了,她突然开口:“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情,那你可以放弃,你应该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应该承认你身上背不起和平这么大的一个命题。”
如果不是药物作用,后半夜大概睡不着了。
庆虞觉得好笑,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从小开始就清清楚楚。
她不如典典果决,不如余帧优秀,不如季岚幸福,不如年郁勇敢。
这几年来,表面上看她似乎进步了,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在看别人进步,自己还缩在下水道里不敢出来。
但她真心渴望和平。
就如她认同自己身上背不起和平那么大的一个命题一样。
第二天照常洗漱,吃早饭,排队领药。
阳光很灿烂,女一区组织去操场锻炼,去了后才发现女二区和男一区都在。
铁网坚固的包围着康复中心,大家都开始跑步,有人开始吸收太阳精华,决定原地升仙,有人做俯卧撑,打算以一己之力让土地怀孕,紧接着他哭嚎起来,说要把生-殖器切掉扔到海里,如希腊神话里写的那样,让浪花怀孕。
神经病。
保安把他带走,他的尖叫声响彻大楼,每个人都面露恐惧,刚才打算原地升仙的人也顺从的站着,头包在衣服里,躲开太阳的光。
随着大楼里尖叫声的消失,操场上陷入混乱。
他们平时神出鬼没,像与鬼怪为伍,可从不见他们在这里反抗,一切的怪异和自残全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怕自己太正常了就难以自保。来之前疯的还是来之后疯的,很难说。
庆虞看到一操场的男男女女突然都开始嚎叫,哭的要死要活。
他们应该是世人最害怕的一类人,但他们自己比谁都害怕这个世界。她学着疯女人的样子蹲下去,眼里控制不住流泪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被驯服的生活。
那个引起混乱的罪魁祸首后来几天走路时都在发抖,看到人就发抖。
庆虞想,她待不下去了,一定要快点离开。要跟外界联系。
跟一些小护士聊天的时候套话,知道康复中心一些病情稳定的病人会得到电话卡,能够与家人联系,她便去和疯女人沟通,让她帮忙联络一下有电话卡的病人。
疯女人起初并不同意,她摇头,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在这里,你的能力就是杀死你的刀。”
但庆虞不死心,和她友好相处了很多天,讨好她,陪她打架。
疯女人终于松口,说:“有个上高三的女生,好像是不学习又爱玩儿,家长送进来一年了,她最近要出去,估计正在和家里通信,我试试看能不能接触到她,你别抱太大的希望。还有,不要被人看出破绽,不然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庆虞很感谢她,每天看她偷偷把安眠药吐出来,也没去报告,甚至跟她一起畅谈一夜。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能给的只有陪伴。
这一天,她住进来三个月了,康复中心举办一场演出,请了一个颇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演奏家很和蔼,表演之前说了句:“祝即将出去的人前途璀璨,祝还未出去的人永远幸福。”
曲子很耳熟,旋律优美。
庆虞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发现回到了高中的礼堂,台上是李茹旧在拉二胡,她旁边坐着的是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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