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喊道:“病人精神错乱,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不能住普通病房。”
庆虞不明白何谓严重的暴力倾向,保镖要把她送进一个全是精神病的地方,她反抗,错了吗?
这层楼的其他房间都是四人间,她住的两人间。
有人给她喂了安眠药,一觉睡醒已经是早晨六点钟,楼道里响起音乐,好像是民族风的曲调。
她的室友是一个身材干枯的中年女人,经过了解后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在这里住了八年,住进来那一年她二十五岁,这八年来她战功赫赫,打走了一个连的室友。
庆虞一大早起来就跟她打了一架,好像打掉了她一颗牙。
护士骂骂咧咧的进来时,她还没彻底清醒,直到被打掉一颗牙的女人离开,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蜷缩在角落。
几分钟后护士长带着身强力壮的工作人员进来检查,一连来了五人,她打不过,于是乖乖去吃早餐。
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她一共见了十个病人,五个问她有没有兴趣买一本飞升秘籍,三个问她统领过几个国家,还有一个和她交流怎么生出上帝,最后一个趴在她耳边大喊‘我没病’,差点把她的耳朵吃下去。
吃饭的时候她被针对了,因为她住的是‘豪华套房’,其他人住的都是大通铺,就连四人间也少之又少。一群人眼里充斥着迷茫,夸起来人却不含糊,说她家里人对她真好,她爸妈是大好人。
她起先觉得他们好蠢,后来知道有个中年男人因为供养三个儿子上学、结婚而患上重郁症,结果那三个儿子全跑了的时候,她就不那么讨厌这里的人,这不就是一个收容所吗。
来了这里以后谁还能出得去?
排队去领药,不知道什么药,反正得吃。女一区人比较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跟那个被她打掉牙的室友一起玩,她经常神神叨叨的像个哲学家,但哲学家绝对比她气质优雅。
那天大家被护士喊到工娱室大厅去看电视,放的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室友说之前放过情景剧,但情景剧里人物的人设都太极端了,比如每部情景片里都会有一个持续十几年跟不同女人做爱但可以活到大结局的男人。这里的人模仿能力太强,又极度缺乏生活目标,万一看了后学会,那可就糟了。
康复中心再没放过情景剧。
她不太会玩牌,也没什么资产,穷的明明白白。
室友和她相反,很富裕,不知道她哪来的钱。她半夜偷藏零食,巡查人员发现后直接省略审讯过程,把庆虞打成同谋,写检查,早晨的音乐听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朗读。
看完电视以后,她在工娱室迎来第一次集体心理诊疗。讲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他意气昂扬的道:“上帝不会抛弃你们,祝你们安稳一生。”
他坐在最中央,其他人围成一圈,都是女士。
庆虞听到旁边的室友一阵冷嗤声,不知道是因为门牙掉了后张口就漏风还是其他。
医生继续说:“当你们的内心在挣扎时,有很多人还在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房子,但是你们有。”
“就如奈保尔在《幽暗国度》里写的那样,你在孟买市区的人行街道上会看到满街席地而卧的人们,酷暑如此,严冬仍然如此。印度那颤抖的、触目惊心的贫穷让人无法直视,正如我们从来想象不到乞丐空着手离开家门口是什么滋味。”
他目光望向远处,透过那扇窗,不知越过了什么险阻的藩篱,但是庆虞想,他就算是长了四只眼,从工娱室的窗子里看出去时,也只能看到康复中心用铁网筑成的牢笼。
他满怀痛楚的道:“我最爱的作家奈保尔在一星期前去世了,2018年8月11日,是一个重大的日子。”
庆虞也忍不住嗤笑。
医生转过头来看她,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众女士中年轻的,难免刺眼些,他温柔的问她:“你经历过什么,今天我是你的倾听者,你有话要对我讲吗?”
庆虞说:“先生,我这辈子经历过三次无法忘记的打击。”
他洗耳恭听。
庆虞说:“第一次是知道《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的时候,第二次是知道美德应该被踩在脚下的时候。”
他眼神极致温柔:“那第三次呢?”
盛夏时节,洁净的树叶随风而动,光线抚摸叶面时折射出凌凌波光,天空云彩的变幻移动就如湖水中皱起涟漪。庆虞态度严肃,头发绑在脑后,一丝碎发都没留,她应该是只记得盛夏的酷热,从而忽视了柔美的晚风。
“就是刚才。”
她道:“当我知道精神上的苦难和肉-体上的苦难是可以作比较的时候。”
医生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如果只有最痛苦的人才有资格痛苦,那理应只有最快乐的人才有资格快乐,但人们难道不是一直盲目快乐?盲目快乐当真比痛苦要好吗?当苦难也出现等级制度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该毁灭。”
医生感到自己被冒犯,慢慢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幽暗国度》。
他身后是工娱室守则: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医生将书递给她,直对她的目光,说道:“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没有经历过贫穷,这本书你要看一看。既然有时间为自己做心理手术,那为什么不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呢?没有经历过苦难之最,是上天对你的疼爱,就连先贤都不敢说苦难没有等级。”
庆虞并不想让他更加尴尬,选择接过书,看了看书封,跳过刚才的话题,又道:“先生,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医生听到她有疑惑,脊背当即挺直,又温柔了,“你说。”
“您知道奈保尔家暴他妻子,让妻子堕胎,并且出轨情妇的事情吗?”
医生眼中的温度骤然降下去,唇动了动,解释说:“你读文学不能离开作者吗?作者和文字并非融为一体。这本书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了孟买的现状,让多少人了解了真正的贫穷?如果你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告诉你,诺贝尔文学奖就是铁证。得奖的是奈保尔,不是其他人。”
“啊,这样啊。”庆虞把书又递回去,微微一笑:“所以这是一个道德失效的世界,而有的人还蒙在鼓里呢。我完全可以烧杀抢掠,死前当一回英雄,但人们只会记得我的功德。”
就如庆之远。
外人看到他们家里的情况,只会说:庆总事业风生水起,还有心平衡城乡教育,但就是对亲生女儿的教育方式有误,不过他也只是对亲生女儿不好罢了。
所以,“我也理应宽恕家人时不时的残暴对吗?那是不是他们有巨大价值待开发的前兆?虽然他们绝对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
医生没有再说话,而是选择跟她的主管医师交流,集体心理治疗因她中断,其他人都对她亲切起来,她才知道,私下里大家都管这些医生叫‘自由基放射体’。他们让患者衰老。
万恶之源。
没有人愿意参加集体心理治疗。
医师应该知道且必须知道。
庆虞被带去谈话。
她的主治医师看了看检查报告,形容她是‘不会发光的太阳’。她很温和,似乎对疾病没有什么歧视,“庆虞,你离万丈光芒就差一点。你才是有巨大价值未开发的那个人。”
才八点钟,时间尚早。医师的诊疗室窗户大开,桌上置一盆绿草,微风窜入,草熏风暖。医师穿着浆洗过的白袍,脸上是不可说的温煦。
回到工娱室观看电视节目,她坐下没多久,广播里放起睡前歌曲,是白光的《等着你回来》。
每次听到这首歌,她总能幻想出两只长着人脸的燕子出双入对。
回到宿舍,室友披头散发的躲在门口吓她,张开嘴,好像在提醒早上她们打过架的事情。
庆虞不想跟她说话,她惦记着外面,惦记着医师的话。
她想出去,可是她自己清楚,病没好,出不去。
不知道消失这么多天,有没有人找她,年郁和季岚过得怎么样。
出去以后她想杀了庆之远,尽管那晚他因为她精神分裂的事掉泪,但那不足以抵消他擅自送她来这里的罪孽。
小时候她万般辛苦的想让他知道她得了心理疾病,他却从来不愿相信,长大后她可以控制疾病,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将她送来这里,与世隔绝。
室友看她闷闷不乐,主动凑过来说:“我给你送一份礼物。”
庆虞猜想大概是恶作剧,躺到床上后不动了,闭上眼睛。
室友挠她的腰,闹得她压根睡不着,只好睁眼,回敬一拳头。
那瘦的可怕的女人躲开,笑嘻嘻的说:“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真有礼物。”
庆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大门背后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此间禁止悲伤。
室友从床上跳下去,开始摇头晃脑,跳舞,边跳边说:“我跟你一样,也讨厌那些不清楚别人经历过什么就随意评判的人。就好像一个相亲的男人要求女方必须孝顺,可万一女方的父母从小就虐打她呢,难道也要让她以博爱之心去度化吗?这太荒谬了。医生没得过精神病,怎么知道没吃没喝要比精神病痛苦呢,这本来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拿痛苦作比较的人太可怕了,比我们这些疯子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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