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余霞成绮的周末黄昏,没有人知道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正经历着一场唯有他一个人能感知的暴风雨。
7点半,谢正衍回到老宅,今天廖淑英心情好,早上发短信叫他回家吃晚饭,到家时桂嫂正在厨房忙碌。谢天德为求有人照料老母,跟谢天佑商量,每天5点下班后到龙虾店顶替桂嫂的工作,换她去谢家帮忙,多出的人工费也由他承担。桂嫂因为老家儿子念书开销大,也乐意多一份收入,便重新做起了谢家的兼职保姆,托她照管,谢老太太的处境比之前大有改善,为答谢她,谢正衍每次回家都会偷偷带些点心相赠,今天情绪低沉忘了买。
桂嫂见他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忙问是不是病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正衍勉强一笑,先去看望奶奶,再进屋,见饭桌已经收拾干净,廖淑英正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兴高采烈跟人聊电话,见他进门只轻轻斜睨一眼,嘴上一刻不停。
谢正衍前脚进屋,桂嫂后脚跟来,捧着几盘菜蔬,招呼他落座。
“阿拉等侬等到7点整,侬姆妈说先吃,吾就拨了些菜出来留给侬,都是热的,快吃伐。”
谢正衍谢过桂嫂,接住她端来的热饭,看几样菜肴也都新鲜可口,但就是胃口全无,吃菜像嚼纸渣,吞饭像咽铁砂,没吃到半碗胃便一跳一跳刺痛,又听到母亲在一旁用夹生普通话嘻嘻哈哈畅谈不休,讲话内容句句击中他此时的隐痛。
“我跟你讲啊,现在是女儿比儿子金贵,女儿以后培养好了可以钓金龟婿啊,你看那个奶茶妹妹不就是嫁个大富翁,全家人都发达了呀。你跟小华讲,千万好好养,绝对不能舍不得花钱,像什么钢琴舞蹈画画书法全部都要从小学起,更要给她吃好穿好,什么都要尽力买最好的给她,要不然小孩子自尊心很强的哦,你让她小时候受苦,她长大了就会自卑,到时候随便来个野男人给点小恩小惠她就跟人跑掉了,那就太划不来啦。对对对,这就叫富养,像我们家兴兴那就是富养出来的呀,现在走出去人家都以为他是有钱人家长大的,要不然他们局长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哈哈哈,你照我说的做绝对没有错,往后享福的日子多得很……”
廖淑英高谈阔论,动不动拍腿大笑,与她的喜悦成正比的是谢正衍的怨怒。
母亲明明知道穷困会扭曲子女的心灵,却故意让他在贫瘠的环境里生长,如果不是小时候受过那么苦遭过那么多罪,他怎么会因为知乎君的关怀示好动起歪念,如果不是贪图那一点温暖爱护,他怎么会跟男人惹出感情纠纷?是母亲一手造就了他的自卑阴暗,如今他所有的不得志不如意,性格上的种种弊端缺陷,以及由此招致的遭遇耻辱无一不是起源于她,她的偏心、自私、残忍、冷酷、愚昧……种种不该都不可原谅!
狠命噎下最后一口米饭,他感到喉管在收缩,怕自己呕吐,用力屏住气不敢呼吸。起身收拾碗筷,正要端去厨房,廖淑英忽然发令:“先扯张纸把桌子擦了。”
他内心反抗,身体却依条件反射从命,可是动作不太听指挥,不小心碰落一盘菜。听到碎裂声,廖淑英使劲啧一啧嘴,顺口骂道:“连个碗都拿不稳,饭桶!”
在她看来这只是最平常的抱怨,以往比这难听一百倍的斥骂谢正衍都会乖乖受着,可是她不知道小儿子今天的际遇和心理变化,这句话好比一点火星,把埋在谢正衍心底的核反应堆点着了,爆炸产生的气浪化作涛涛怒意,促使温顺的青年失控暴走,一脚踢翻跟前的座椅。
廖淑英惊讶抬头,仿佛家里进了陌生人,一秒钟后她回过神,匆匆挂断手机,撑起身,踩着软底拖鞋沙沙沙冲到谢正衍身前,毫不犹豫挥出她那瘦削却因常年劳作而孔武有力的手臂,狠狠抽了儿子一巴掌。
“你是不是饱饭吃多了,想造反啊!”
可能尚未从聊天的语境里走出,她依然使用海派普通话,这正中谢正衍下怀,母亲擅长骂街,乡里粗话五花八门,若用上海话吵架,他绝吵不过。
“你向别人传授育儿经验的时候都不脸红吗?”
他瞪着赤色双眼咬牙质问的模样引发廖淑英第二阵惊异,横眉怒目反问:“你说啥?”
“你还知道孩子要富养啊,看看你把我养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叫花子,连狗都不如的叫花子!”
他克制不住的怒吼起来,桂嫂闻声赶来,慌错的在母子间张来张去,廖淑英扭头看看她,显然不能忍受儿子当着外人给自己难堪,又使劲补上一耳光。
桂嫂见状上前拉扯,嘴里一叠声苦劝,阻止她继续前扑厮打。这更助了廖淑英的势头,她一面推搡桂嫂一面指着谢正衍大骂。
“这个人是在外面撞到鬼啦!老娘供吃供穿花了那么多钱供他上大学,结果养出个仇人来啦,你以为自己是喝风长大的啊!哪个叫花子有你活得舒服自在,你给我找一个出来!”
谢正衍已然飙泪,男人在母亲面前永远是脆弱的孩子,即使母亲并不爱他。
“你是给吃给穿供我读书,可是你自问给过我多少爱?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家里多余的人,你们都后悔要我,尤其是你巴不得没生我才好。这么多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就像根杂草被你们随意丢在墙角,你心里只有哥哥,平时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永远忘不了小学二年级我害肠炎,想喝白米粥,你却懒得煮,一次都没做给我吃过。还有我高一感冒你舍不得花钱带我去治病,害我拖成肺炎,医生说高烧不退最好住院,你也因为舍不得医药费硬要带我回家,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楼梯口,发烧烧得口干舌燥,看你下楼求你倒一杯热水给我,你嫌麻烦直接接了一杯自来水放到我床边,走的时候甚至不愿摸一摸我的额头……就是桂嫂,看我生病了也会摸摸我是不是在发烧,你是我妈啊,对我这个亲生儿子却连外人都不如!”
谢正衍声泪俱下的嚎哭,首次当着母亲的面倾倒心理淤泥,桂嫂一度想劝,听他说得可怜,声气便哑了,只虚虚张了张嘴。廖淑英则是瞪眼咋舌,等谢正衍说完,她的火气也喷涌如潮,烫得半卷的发根根根直竖,不但狠命要冲过来打他,还伸腿来踢,先把拖鞋当做兵器投掷。
“我就是后悔生你又怎样?你哪点配做我廖淑英的儿子,没出息窝囊废,跟你那混账老子一样只会拖累我!”
“……姆妈……”
谢正衍凄绝的哀唤并未软化暴怒的妇人,反激起她更疯狂的谩骂,又跳又抓,高叫着:“我不是你妈,你去死去死!”
桂嫂拼命拦阻,急得直催谢正衍快走,谢正衍看着母亲扭曲的五官和凶狠的眼神,真恨不得世界末日马上来临,一步步失神后退,捧着一颗被痛苦蛀空的心奔向吉凶未知的夜色中。
第38章 解难
时间最是无情,绝不因人类的情绪停顿,所以谢正衍痛哭一场,被胃痛呕吐折磨大半夜以后还得咬着牙把日子过下去。
周六上午他去了趟快递公司的辖区门市部,说明情况后负责人先要他拿出证据证明当时快递里确实有那只表。谢正衍要求找当时收件的快递员作证,电话联系后对方却说平时接触的顾客太多,早就忘记有这回事,事情就此陷入死局。
他沮丧的离开快递公司,想去西铁城专卖店看看那块表的售价,想起虹口的凯德梦之龙购物中心就有一家,便步行过去。一路上非常忐忑,平时总觉得那些奢侈品店会对他释放有害放射线,一靠近便无限压抑,店内的员工也都练就精准富贵眼,看到衣着寒碜的人进店,那眼眶里就自动伸出两根撵人的棍子,一句冰冷无情的“欢迎光临”更像十足的讽刺,潜台词其实是“识相点,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还好今天运气有了一点点起色,让他在店外的橱窗里找到了那块表,不用进店去寻晦气。可是这一丝好运似乎是专为打击他存在的,看到表座下的价签,他额角的血管疼得几乎爆裂。
8630元,除非从今天起餐风食露,否则攒半年也未必能存够这笔数目,虽然廖淑英那里有一笔他每月定期交纳的存款,可昨晚刚翻脸大闹,记仇的母亲肯定不会拿钱给他,而且即便不吵架,她也必然要追究钱的用途,若知道是买这种奢侈名表,给他的只会是一顿臭骂。
找二叔借?他既要接济阿芬母子又要替奶奶出保姆费,相信也不会有富余的钱。
找同学朋友?翻遍脑中的校友录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开口谈借贷的对象。
他就是这么失败,独自茕茕孤立无援,所谓的“及时雨”只是在书本上混个眼熟,现实中却从来与他无缘。
他愣怔的在橱窗前望洋兴叹,恨不得能用目光复制玻璃对面的表,再用隔空取物的神技拿到手,有个店员在门口张望过一次,可能当他是眼羡囊羞的穷酸,看了几眼便不再理会。又过一会儿,忽然有在从旁拍他肩膀,他惊颤一下,扭头见是瑞亨珠宝设计部的李庆。
“小谢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哦,我……散步恰好路过这里。”
谢正衍勉力应酬,脸色早已青红不定,怕李庆细究,忙反问:“李哥,你也来逛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