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谓投桃报石,厌嫌露骨,谢正衍不免愕然,又听他歉声道:“对不起,我是说我对生日剧的看法,不是针对你,你可别误会啊。”
补丁来得再及时也不能去除谢正衍的不适,印象中Peafowl绝不是低情商的人,过去在圈里从不惹是生非,低调稳重得找不出头发丝粗细的黑料,今天陡然说出这么噎人的话,能是无心之过?之后还道歉修饰,逼着自己装大度,此种心机实在惹人反感。
他像坐上谈判桌,锥心刺骨的难受,倘若不想陷于被动,就不能中断谈话,度秒如年地敷衍着,巴望容川快些回来。
Peafowl的演技比他好得多,神闲意定地掌控着主场优势,不久在他的森严防范下发动二波袭击,闲话家常似的说自己不久前刚和容川合作配过一部剧。
急乱的陨石雨在谢正衍脑子里砸出无数大坑,应激追问,舌头却不听使唤的僵硬了。
Peafowl淡定答疑,说他一位亲友和含笑半步癫交好,他退圈前曾和容川搭档配过含笑的古耽文《江湖风雨十年灯》,最近这本书要出个志,含笑想加个广播剧版的番外做周边,通过那位朋友联系他,因为交情不错,他也不好拒绝,接剧后才知道主役攻仍是容川,两个人还在歪歪上PIA过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就在上个月底,容川没跟你说过?”
“没、没有。”
“恩,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Peafowl和风细雨地一笔带过,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字字都是杀招,把谢正衍的心搅成面糊。最近他和容川如鱼似水的亲密,却对此事一无所知,容川在他耳边说过许多知心情话,让他以为彼此的情分已到了倾心吐胆的程度,得知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把一件隐事裹得密不透风,那滋味真如眼睛里揉进一把沙,百般难耐。
也许容川也认为此事不足挂齿,可越小的事越没有隐瞒价值,为什么他情愿用笑话废话调情逗乐,偏偏对此只字不提?还是说,碍于Peafowl的特殊身份,怕我介心,那他也该清楚,我介意的只有他对Peafowl的看法,他若问心无愧,又何必遮遮掩掩?进一步想,我会受这么大冲击,恰恰源于他言行里的矛盾,假如他一直表现得对Peafowl另眼相待,怕我生疑瞒着我还能理解,可是他对我展现的却是一副不甚在心的态度,好像Peafowl只是普通的好友,如此一来隐瞒就更说不通了。
爱情使人心开九窍,过分灵动的思维又教人神经过敏,不自觉地搞一些虚虚实实的假设。谢正衍陷入Peafowl摆下的八卦阵,越想越疑,越疑越想,心神仿佛燕草随风摆动,支撑到晚间,终究忍不住动手破解。其实如果他能直接向容川求证,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可惜恋爱脑限制智商,哪怕是天才也难免在热恋中干出些暗昧不明的蠢事。
所以,他舍去身边的伴侣,找了外人取证。
“葱酱,听说含笑大大近期要出个志?”
认识的人里,洋葱跟含笑关系最近,谢正衍直觉她会知道一些内情,这小策划是一捧清水,眨眼就能望穿,刺探消息也是一套一个准。听谢正衍问起个志的广播剧周边,她还很诧异:“大大,你怎么知道?”
“朋友告诉我的,听说主役攻是千帆?”
“哎呀,你那位朋友是谁呀,怎么了解这么多内部消息?”
谢正衍打着“哈哈哈”,内心很毛躁,抬起眼皮瞄一眼躺在床上看视频的容川,很想拿着这段对话去质问他,思量一番,按下冲动,继续向洋葱打听细节。
洋葱了解得不比他多,只知道千帆起先不太愿意接那部剧,后来勉强被含笑说服,但要求挂马甲,严禁对外泄露他的正身。
事件真实性得到证实,给谢正衍的疑虑做了加固,他抱着一堆铁蒺藜般的心事烦恼,早早装困睡下,却一直失眠到半夜。窗外夜空深蓝,海浪轻柔,海风舒缓,很适合做浪漫的梦,可叹他这庸人无福消受,睁开眼向枕边人凝眸。容川睡得安稳香甜,表情纯净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叫人不忍心去分解透析,也渐渐唤起谢正衍心中贪恋,悄悄靠近紧紧搂抱,以证明自己的所有权。
容川迷迷糊糊回拥他,在他背上轻轻拍抚两下,他也已经习惯了谢正衍的存在,哄慰安抚形成反射性指令储存在潜意识里,似乎比法律认证的协议更可靠。可这正是谢正衍不满足的地方,他找不到办法把感情变成白纸黑字的协议永久留存,想牢牢抓住容川的心,又深深怀疑自身能力,觉得他是停在黑夜掌心的萤火虫,只能临时点缀夜幕,等短暂的夏天结束,就将让位给恒久的星辉和月华。他需要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容川没给过他,好像也不打算给,他总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是自然增长还是自然消亡?
若不是Peafowl挑衅,谢正衍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积聚着这么多不安,更发现他对容川的依恋和占有欲大大超出想象……不,准确的说,是他以前没做好估算,错误地给这两种情愫下定义,它们并非静止的固态,会潜滋暗长与日俱增,从胚芽长成巨木,如今已对他施行反制,能轻易左右他的思想了。
各种乱念如同饥饿的蚊群整宿追咬他,直到天际渐白方才入睡,没多久又被聒噪的海鸟吵醒。轻纱质地的窗帘宛如翅膀迎风飞舞,扇进一缕缕柠檬色的旭晖,他用力吸一口带咸味的空气,扭头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在人家家里做客可不能独自赖床,他赶忙揉着眼皮勉力爬起,走过阳台的玻璃门,见远处金光万丈,太阳刚刚洗完海水浴,那巨大的深蓝色澡盆铺满金屑,好像随便抓一把就能富甲一方。
谢正衍初见海上日出,马上想起过去读过的无数描绘此种胜景的诗歌散文,兴致勃勃走上阳台去寻觅文字里的意象。他实在不该好奇,在领略美景之前先看到了惊诧的一幕——不远处的沙滩上并排坐着两个人影,是容川和Peafowl。
他彻夜难眠,眼下情景恰好踩到他的敏感神经,胸口的弓弦一下子拉紧。接下来更离谱的事上演了,只见Peafowl身体缓缓朝容川倾斜,脑袋靠在他的左肩上,那无声的碰触有如榔头在谢正衍心口用力锤了一下,发出哐当巨响。只见容川隔了几秒钟才做出反应,左臂伸到Peafowl背上拍了拍,另一只手撑住沙地站起来。
那轻拍的动作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朋友式的安慰,一种是暧昧的怜惜,全凭观者选择。谢正衍疑丝纷繁,自然倾向后者,本来海边看日出就是罗曼蒂克色彩浓厚的行为,二人又做出亲密姿态,怎么看都不像单纯正直的朋友关系,假如全系Peafowl倒贴,也太毁形象,假如是容川……
谢正衍转身急走,躲避金灿灿的朝阳和迷乱的遐思,Peafowl就算了,可万万不能把猜疑强加到容川头上,他自认比谁都熟知容川的好,这个男人的品性胜过世间绝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出轻浮不端之事。
然而不管他如何自我开解,疑心病都已控制他的精神,不仅游兴全无,还因为与Peafowl近距离接触,愈感压抑,在多个不经意的瞬间都感到后背脸庞被他的视线快速扫射,交谈时,吃饭时,走路时,那种异样感如影随形,准确对应一个名词:监视。
没错,Peafowl正随时随地监视他,好像要从他的言行举止里提取什么似的,可气的是,他以极优雅的方式进行这种鬼祟行为,根本抓不住把柄,也就更令谢正衍认明他的虚伪,只用一天时间介意就恶化成反感,在他的气场范围内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恨不得摇动时间齿轮,尽快打发剩余的假期。
傍晚他的低落已十分明显,晚饭后容川让他陪自己去超市买东西,出了门却领他来到远离别墅的海边,日落的景象与日出时截然不同,太阳仿佛喝醉酒,满脸赤红的载进海平线,海水呈现岩浆的形貌,看得人浑身发烫。
“这里景色真不错啊,不过比不上夏威夷和迈阿密的海滩,有时间我们再去那边玩。”
容川说话时谢正衍正闷闷踢着脚边的砂子,对一切都提不起劲,后悔来前太托大,鬼迷心窍冒出示威秀恩爱的心思,结果没打击到情敌,反给自己狠狠添堵,这适得其反的教训令他想起《围城》里的情节:女主角孙柔嘉和男主角方鸿渐成婚后去老友家做客,孙得知丈夫过去的暧昧对象苏文纨也在场,仗着新婚燕尔,好胜心起想去会会那位千金小姐,岂料到场后臊了一鼻子灰。当年读到这一段,他还嘲笑这女人浅薄无聊自取其辱,谁知多年后竟也惟妙惟肖模仿一遭,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在想什么?今天不停走神,也不爱搭理人。”
容川伸手撩撩他的发丝,看样子有点担心。谢正衍不敢暴露心事,一张嘴像受惊的蚌壳闭得死紧。容川知他不肯说,也不追问,指着海浪提议:“来这边还没游过泳呢,现在去游两圈。”
谢正衍不会游泳,让他自个儿去,容川脱掉凉鞋上衣,把钱包丢在沙滩上,踢了些砂子埋好,抬腿奔向海浪,转眼与大海融为一体。谢正衍看他在浪潮里沉沉浮浮,有些心惊,踩着潮湿的细砂追赶,立刻被海水舔湿腿脚。这时容川游回岸边,欢笑着走来拉住他:“水里可舒服了,一起来玩吧。”
“等等!我不想去!”
谢正衍反对无效,已在他和海浪的双重拖拽下陷入齐腰深的咸水里,水幕扑打着他的身体,撞出无数赤金色的珍珠。他无暇看顾这美丽的景象,心中填满恐慌,大海里似乎住着一头庞然怪兽,他这样细如纸屑的生命扛不住它一次鼻息,当海水浸过他的肩膀,双脚已失去对身体的支撑力,就要完全听命于海的摆布,他惊恐万状地抱住容川,求他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