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青匆匆赶来,进门就问:“宫季扬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也不知原因,”顾怀道,“原本以为他要起兵,可下面的人回报说,他确实只带了一个随从。”
“两个人进宫?有胆色。”沈无青笑了笑。他昨天刚收到慕容端通过听风阁送回来的信,知道了柳易干的傻事,正对宫季扬不满得很,没想到今天这罪魁祸首就撞上门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顾怀给他倒了杯茶:“你想怎么办?先晾晾他?”
他是知道柳易出了事的,虽然沈无青和燕翎九都没告诉他是什么事,可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格,巴不得给他们俩出口气——宫季扬那病秧子打仗也未必打得过他,如今他胜券在握,把这事顺带解决了再好不过。
“晾他做什么,又不是晒咸鱼。”沈无青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末,思忖片刻,心生一计,朝他招招手,“你来。”
顾怀凑过去听他说了几句,哈哈大笑。
“好,就这么办。”
既能去去宫季扬的威风,又能替柳易出口恶气,这法子好,再好不过。
宫季扬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乔公公才来请他进门。他对遭到顾怀的冷遇并不意外,可进去后才发现等着他的不是顾怀,而是坐在客位的一个俊秀书生。
那书生穿着青色长衫,俊秀儒雅,是个极讨人喜欢的长相,面上却无甚表情。他抬眼看了看宫季扬,脸上露出一点冷淡的笑意来,似是对他毫无兴致,招呼道:“宫将军。”
他坐在皇帝的御书房里,主人顾怀不在,带宫季扬进门的乔公公也见怪不怪地福了一福,唤了声沈军师便下去了。宫季扬站在那儿,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他猜到了这书生的身份,心知对方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自然不敢冒犯。可对方显然并不买账,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又朝他笑了一笑:“坐吧,我给你沏茶。”
“不敢劳烦。”宫季扬忙道。
“一点小事罢了。”
他转身进了后室,片刻后端着茶杯走出来,轻巧地放在宫季扬面前的桌上。
“看起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说,“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挑这个时候进京,是为长明而来?”
宫季扬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讶异之余还有些庆幸。毕竟是他有求于人,沈无青说什么他都只能受着,他先前还担心这位沈家大少爷对柳易的事避而不谈,打太极应付他,却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地将这事摆在了明面上。
他微一颔首,正要开口,沈无青却又道:“可我不想与你谈他。”
宫季扬怔了怔,见他不似说笑,心里一下又没了底。
“我知你截住了我们往来的书信,也知晓了我们的关系,可是大将军,我不与你谈他,对你是有好处的,明白么?”沈无青端起自己的茶杯,悠悠道,“如今三王爷得了民心,也颇受朝中大臣拥戴,两日后便要登基。你心里该是清楚的,此时落得个逆贼名头,是不是有些对不住老将军?”
沈无青提及他爹,言语中却无甚异样,由此可见,柳易多半没将他那日说的话转告沈无青。沈无青此时说这么一番话,多半也只是想威胁他,让他顾及要给他爹正名,不再提柳易的事。
宫季扬有意想将真相告诉沈无青,又想到柳易费心替他瞒下,他这么做是浪费了柳易的一番心意,只好道:“我为他而来,却没有将他的事暴露在人前的打算,想必沈军师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想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三王爷怎么想,你又是怎么想的。”沈无青笑了笑,“宫将军,你和三王爷都是武将,我乃一介文人,难以揣测你们的想法,可你多半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想来也不需要我来提醒。”
顾怀是什么人?宫季扬虽然不曾与他正面交锋,却久闻大名。骁勇善战的三皇子,看似最不得老皇帝的心,却得到了西北要塞,以及同他一样将狼性刻在骨子里的西北骁骑营。狼群的侵略性他清楚得很,心里也明白顾怀替他爹翻案是有心放他一马,沈无青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这一点,多半也是希望他知难而退,别再打这龙椅的主意。
当初柳易拦着他不让起兵,如今宫季扬见识过了沈无青的手段,又与他本人交谈一番,越发明白了柳易这么做的原因。
他素来自视甚高,可如今他看到清楚,自己哪里斗得过这两个人?
沈无青见他沉默,以为他在犹豫,心里颇有些不满——我家小六为你掏心掏肺,你竟还惦记着那点虚名?他这么想,面上却仍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等着宫季扬开口。
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宫季扬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他能让宫季扬三五年内都再也见不着柳易。
等他将茶杯里的茶都端凉了,宫季扬才终于开口:“沈军师。”
“想清楚了?”沈无青道。
“你是长明的师兄,照理说,我也该唤你一声师兄。”宫季扬先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些,也不管沈无青愿不愿意,径自往下说,“想必你也知道,先前我寒毒入骨,险些就要命丧黄泉,长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鬼门关前把我拉回来,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走。
“我爹的事过去了十几年,这叛贼的名头,他继续背也好,由我来背也罢,都无所谓。想来师兄也对我做了什么一清二楚,我不打算多作辩驳,可无论如何,我想见见长明,至少知道他身在何处,过得如何,也是好事。”
他一路从雁城赶到京城,连客栈和驿馆都顾不上住,还没除尽的寒毒仍然残留在他体内,面上看着有些苍白,可他说这番话时眼神坚定,看起来半点也不掺假。饶是对他有些偏见的沈无青,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也难以从他那番话里挑出太多不是来。
柳易是什么情况,沈无青从信里看了个大概,担心得不得了,对罪魁祸首自然没有好态度。他有心刁难宫季扬,不想让他见柳易,即使宫季扬在他面前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没想就这么放过他。
顾怀想留着宫季扬看守北疆,沈无青也赞成这个决议,因此才去翻阅宫老将军一案的卷宗,找出了端倪,想要替他翻案。可宫季扬自己说了不在意背上谋逆之名,想来也不太看重镇北大将军的名头。
宫季扬一门心思想要找回柳易,在雁城周边大张旗鼓地找了好几日,这事沈无青也是知道的。燕翎九说他傻,沈无青却不以为然,这人这么找,但凡柳易能听到一点风声,都不会干坐着任他发疯。
他想要的不就是柳易回去?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哭闹着等柳易去抱他哄他,这就能达到目的了。在沈无青看来,柳易才是那个傻的,见不得宫季扬疯,便自己傻乎乎地去为他做这做那,任由宫季扬对他产生依赖,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胡乱生长,最后变成如今这样解不开的局面。
宫季扬和他的傻师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本来不该管,可柳易是因为他才会去北疆,才会结识宫季扬,他怎么能坐视不管?
沈无青又看了宫季扬一眼,见他一副等不到自己答应不罢休的样子,暗笑一声,站起身来朝屏风后的人道:“王爷,宫将军的话你也听到了,怎么看?”
宫季扬怔了怔,看着顾怀从后头走出来,勾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笑。
“大将军,我们也有许多年没见面了。”
他在沈无青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与宫季扬面对面坐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是有缘,你说对不对?”
宫季扬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又觉得自己想得过于简单,顾怀怎么会让沈无青独自在御书房里见他。他将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却没想到顾怀真就在后面坐着,大方地把这权力放给了沈无青。
“……三王爷。”他也笑了笑,又改口道,“不,该叫皇上了,是我逾距了。”
顾怀笑吟吟道:“不不,还是按原来的叫,我还没坐到龙椅上,你还有机会。”
他说得轻松,却把人活生生听出一身冷汗来。沈无青在身后掐了他一把,他却皮糙肉厚,浑无自觉,端起沈无青放在旁边的茶杯喝了口凉茶,笑着等宫季扬回话。
“臣不敢,王爷说笑了。”宫季扬也出了身冷汗,见他表情无异,心知只是吓唬自己,却不敢放松警惕。
不久之前,他还心心念念为父正名,甚至连排兵布阵都准备好了大半,顾怀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再加上柳易这层关系,照常理说,顾怀根本不应该笑着招呼他。可他不仅这么做了,还摆出一副好友谈心的架势来,不像要拿宫季扬问罪,反而像要给他加官进爵。
“哎,我可不是说笑。”顾怀像是还要说什么,被沈无青瞄了一眼才讪讪住口,改口道,“是这样,先前的事,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往后你仍回你的北疆,我不干涉你的兵权,只要你能保证子子孙孙不造反,我也能保证子子孙孙践行这句话,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糙,可意思很明了,宫季扬听在耳中,甚至觉得清楚得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