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将刀用力刺下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尖利却淋漓的快意,让我整个人从指尖到心脏都在颤抖——你看,持刀的施暴者,在被我用长刀穿透胸膛之后,不也死得这般的悄无声息?
但……这是正确的吗?
那一刻的我……和刽子手的区别又在哪里?
我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之中。
薇薇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战斗与屠杀的区别在哪里吗?”
不等我回答,她轻言细语地说:“区别就在于公平。
“公平的残酷,残酷的公平。所有人在拿起武器的那一刻,都应该做好将命运置于生与死的天平上的准备。
“所以,不要对敌人怀有仁慈,也无需对自己的杀伐决断感到愧疚,因为战场,本身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地方。”
薇薇安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到了近似于冷酷的程度。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冰冷的利剑,令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我第一次见到薇薇安露出这样的神情。
然后我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不过这对小孩子来说,是不是还是太残忍了一点呢?”
她侧过头望了我一眼,如果是往日,我一定会不服气地大声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子,但洛里亚的话依旧在我的脑海中回荡,使我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最后我只是小声地问:“你都知道了吗?”
“嗯……洛里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势在高空中换了个坐姿,长腿凌空一翻,顺利变成侧坐。
连带着魔杖又是一阵危险的晃晃悠悠,吓得我再次抓紧了它。
“所以我猜,像你这么容易哭鼻子的家伙,今晚怕是会失眠吧?”
她探过头来看我。
……一点都不想承认她猜中了。
我死撑:“我还以为你是用预言之眼猜的呢。”
“……洛里亚那个女人是情报贩子吗。”
我被薇薇安忿忿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也转过头看着她:“所以,你真的是精灵吗?”
她注视着我,那一刻我已经确信无疑了,只有精灵才会有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睛,薇薇安轻启唇:“是的。”
一丝果然如此的酸涩划过我心底,我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还以为精灵会和传说中一样,有一双尖尖的耳朵呢。”
薇薇安却摇了摇头:“毕竟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个异类。”
“而且,我没有对你用过预言的能力。如果你有不想告诉我的事情,我是不会去看的。”精灵美丽的眼睛中盈满了认真,一字一句地这样说道。
“所以,我能猜到你会失眠,其实只是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而已。”
她重新垂下眼睫,注视着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洛里亚应该没有告诉过你吧,我是被人类囚禁过的精灵,被当作杀人兵器培养长大。
“不会有比精灵更好用的兵器了吧,极高的天赋,极强的自愈能力,哪怕是受了接近死亡的伤也不需要费心去治疗,只需要把‘它’丢在安静的小房间里关上一天一夜,再血流不止的伤口都会自己变好。”
“精灵就是这样仿佛被祝福、又仿佛被诅咒的物种,就像是一柄锋利而不会折断的剑,永远也不能摆脱屠戮的命运。”
“但比剑还要悲哀的是,我们有一颗与人类相近的心脏。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其实我和目标彼此用剑刺穿了对方的胸膛,但精灵的自愈能力使我活了下来。在这场惨烈的胜利中,我整整失眠了一夜,好像是被泡在沸腾的血池子里一样,梦里都是那个人绝望的神情。”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的感受,伤口在缓慢地愈合,却又像是在被缓慢的撕裂,我像是与那个被我杀死的人合二为一了一样,被巨大的痛楚和自我厌恶贯穿了整个胸膛。我没有经历过一次死亡,却又像是在一夜之间死了两次。当我在自愈的高热中头晕脑胀、浮浮沉沉,只有一点我无比明晰——那就是作为一把剑,我明天、以后一定还会再去杀人。”
我同样注视着她的手,那是一双配得上精灵之名的、很美丽的手。在所有诗人的诗篇中,精灵是这样一种无忧无虑、纯洁无暇的生物。如同高岭之花一般绽放在无人可触及的森林和湖泊边,用她们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拨动那些同样纤细的琴弦,就能轻而易举地触动整个世界最柔软的涟漪。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双手,也会有这般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时刻。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脸上滑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衣摆,接着薇薇安的手托住了我的脸庞,纤长的手指落在了我眼角。
她的指腹柔柔地蹭过了我的脸颊,我听见她无奈的声音:“怎么又哭了呀?”
我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中用力摇头,眼泪啪嗒啪嗒掉的更凶了,几乎要在薇薇安掌心中积成一个足以溺死我自己的小型湖泊。
我好不争气,我又在掉眼泪,明明已经在心里发过好多次誓不要再哭了,再哭就真的要被薇薇安当成爱哭鬼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就是控制不住。
我不能看见她露出这样哀伤又落寞的神情,正如我不能看见在雨水中独自凋零的花。一旦我看见薇薇安露出悲伤的神情,我整颗心都会为此像要碎掉一样地难过起来。
我就是这么不争气。
“别哭啦,”薇薇安温温柔柔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
她托着我的脸颊,用衣袖一点点印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本来是想安慰你的,结果反而把你弄哭了,对不起啦。”
我难堪地用手挡住自己红得要命地眼睛,抽抽嗒嗒地负隅顽抗:“没、没有的事!”
“好好好。”她一叠声应着,好似投降一般,“总之算我错好啦,小爱哭鬼。要不我把肩膀借你靠靠?就当作赔礼了。”
我知道我又被当作小孩子哄了,但我无可奈何,我心怀鬼胎,我色胆包天,我极其没有骨气地顺水推舟,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然后别别扭扭地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只是风太大了。”
头顶传来薇薇安闷闷的憋笑声,我觉得自己没用极了,索性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我感觉薇薇安的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又捏了捏我头顶的狐狸耳朵,她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事啦,都过去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小声地嗯了一声。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漂浮在夜色中。
在眼泪流尽之后,我的胸腔中再次盈满的是无尽的勇气。是精灵又怎么样,是我的老师又怎么样,我就是这么、这么地喜欢薇薇安,总有一天我会明晰、大胆、直白而又热烈地向她表达我的爱意。
总有一天。
于是,我就这样在奥尔德林夏夜的风中,靠在薇薇安的肩头睡着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没有再看清薇薇安后来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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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适合边听边看的歌是《さよならは 言わない 》的纯音乐版,日剧《三角迷踪》里的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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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好眠
在艾希礼睡着之后,薇薇安慢慢降低了飞行的速度。
防风的屏障被撑起,她们如同一艘洁白的小船,安然地浮在空明的夜色中。
魔杖把她们重新送回艾希礼卧室的窗边。
借着浮空咒的力量,薇薇安将艾希礼打横抱起,重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女孩发出了睡得不甚安稳的小声呜咽,听上去颇为委屈的样子。薇薇安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手指慢慢落到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上。
……然后终于放肆地揉了个爽。
开玩笑的。
事实上,她只是将落在一旁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对方身上而已。
少女的长睫毛上还可怜兮兮地缀着泪珠,薇薇安垂下眼帘,轻轻勾起了一抹笑。
在精灵的双眸中,那种脆弱的哀伤已经如夜风中的露水一般消散殆尽,只剩下捕食者的势在必得。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艾希礼的身份产生怀疑的呢?疑惑的种子生根得太早,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它落下的时刻,但薇薇安知道,自己就是在对方落泪的这一刻,从她将下巴靠在自己的肩上、紧紧挽着自己手臂的那一刻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没有预兆、也没有确切的理由,但少女就是连泪水都要比旁人清澈和热切几分,隔着夏日那薄薄的两层布料,她触碰到对方柔软又温热的胸膛,年轻的心脏在其中砰砰直跳。女孩的眼泪如同春日从高山上冲下的溪流一般,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意,落在精灵掌心中的时候,几乎要将她整个烫化。
但艾希礼最终没有开口,薇薇安不会开口去问,正如她从来不急于去拆开盛装的礼物。
她只会等待艾希礼自己将真心全盘献上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