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少女的面容。
水波中的少女脸颊白皙而俊秀,散落的头发柔软地垂落在肩头,是一个对寻常淑女而言有些可笑的长度。
朦胧的金色眼睛,如五月的夜晚中盈满雾气的山谷。
——这是我吗?
房门忽然被叩响了,莎芙在这时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洛里亚有点急事先走了,”她向我露出了一个花朵般柔软的微笑,“我猜,第一次穿上裙装的女孩,大概都需要一些帮助来对付这些难缠的丝带。”
她把我转了个身,白皙而灵巧的手指飞快地理顺了那些纠结的缎带,交叉、重叠、旋转,一切都各归其位,像是某种魔法。
就在我以为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她却按住了我肩膀。
“别动。”她低声说,“还有头发。”
她的手指穿过了我凌乱的发丝,这一头对于寻常淑女而言短得有些滑稽的头发,被她灵巧地编成发辫,又别上了白色的蝴蝶结。
“好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水中的少女也随之款款站起。随着她的动作,衣裙上半透明的抽纱和丝带在昏暗的房间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就是我吗?
我慢慢地举起手,镜中我也同样伸出了手,轻轻地捧住了自己的脸颊。
好烫。
我凝视着自己,看见水镜中的我同样脸颊绯红。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撞破薇薇安身份的那一夜。
就在那时,在林间溪流边,我凝视着同样在水波中荡漾的身影,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才是女人?
女人是柔顺漂亮的代名词吗?是母亲、妻子、女儿的同义词吗?是一个看见老鼠就会尖叫晕倒的漂亮生物,还是一个会流出经血、会怀孕、会分娩的躯体?一件窸窣作响的衬裙会让人成为女人吗?一个会流血的子宫会让人成为女人吗?
如果一个女人像薇薇安这般冰冷而强大、像洛里亚这般剪去了头发、像我这般穿上了男性的衣饰、像莎芙这般与女人相爱——那么,她还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吗?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的倒影用她的眼睛告诉我答案:当然。
我就是一个女人,裙摆翩飞的我与一身男装的我之间,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不会因为她没有穿上某件特定的衣裳,没有履行某一件男性赋予的母职,没有成为男人凝望中理想的情人就改变她的本质。
我就是我,我就是一个完全的、纯粹的女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某种从一出生起就与我如影随形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小步地转了一圈,一袭开满白丁香花的长裙翩然转动,轻盈的裙摆在空气中绽开,发间缀着的蝴蝶结也划出了一个柔软的幅度,像雏鸟舒展双翼一般带起了轻微的风。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自由地呼吸。
“这是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莎芙忽然说,“可惜后来父母相继离世,我被迫离家谋生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只要你不介意这是一件妓/女的衣服。”
我用力摇头,耳朵滚烫,小声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还没等莎芙回复,我又懊丧地说:“还是算了,这件裙子穿回去,会被发现的吧。”
“没关系,”莎芙对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洛里亚临走前说,她落在我这里的那件长斗篷,可以借给你。”
“带走吧,如果让你这样的孩子连一朵花都不能拥有,那这个世界未免也太残忍了。”
在最后,莎芙叹息了一声。
我为她语气中莫名的哀愁打动,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
在艾希礼与莎芙交谈的同时,洛里亚又再次回到了那条让艾希礼险些丧命的那条暗巷。
巷子中残存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过去而变淡,反而愈发的浓重了。
没有被人及时收敛的尸体横陈一地,血迹在地上凝固成暗淡的铁锈色。
而在巷子的深处,鲜血的气味更加新鲜浓重,如果当时艾希礼在场,她一定会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弓——正是之前埋伏在巷子深处,放出冷箭的人。
而今他与前来销毁尸体的同伴一起,成为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个白衣女人的脚下。
洛里亚遥遥地站在巷口,叫出了那个名字:“薇薇安。”
“嗯。”白衣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散地拨了拨长发,“是我。”
她今天没有再做男装的打扮,披风下赫然是一袭白色的长裙,在风系魔法带起的气流中,轻盈地飘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即便是在鲜血横流、苍蝇乱飞的此刻,洛里亚也必须承认,面前的女人是美神的造物,骨肉匀停、纤尘不染,洁白的蛇蝎美人垂眼微笑着,眼角的泪痣在黄昏中像一滴垂怜的眼泪。
——若非洛里亚深知她脚下所有尸体,喉咙上的每一道深可见骨的刃口都来自她毫不留情的风刃的话。
与艾希礼不同,薇薇安的战斗是一种寂静而残忍的风格,高速流转的气流转瞬间切断所有暗杀者的喉管,他们便在无声的剧痛中永远地倒下了,只剩切断的颈动脉喷溅出血花,如同高低错落、鲜红的小型喷泉。
“别担心,”蛇蝎美人语气轻柔地说,“我的风刃很快,死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痛苦。”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洛里亚以旧友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你向来就是个疯女人。”
美丽的疯女人绽开一个艳丽的微笑:“谢谢夸奖。”
洛里亚注视着她肩头的白鸽——薇薇安的使魔,洁白的生灵,与她的主人一样平静而漠然地站在血色之中。
“你会让你的学生知道这件事吗?”她突然问。
“不会。”
“为什么?”
沉默。
“你很在意那只小狐狸。”
再次的沉默,就在洛里亚几乎要以为她的朋友就要这样长久地沉默下去的时候,薇薇安的声音却再次在黄昏中响起。
“没错。”她坦承地点点头,“对艾希礼来说,就算看起来再坚强,杀了这么多的人也会做噩梦的吧。”
“你喜欢那孩子?”洛里亚问,又顿了顿,说道,“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那只小狐狸的眼神,明显是喜欢你的。”
“我不会对小孩子动什么感情。”薇薇安平静地回答道,“事实上,那孩子爱的也未必是我,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一个美丽的、强大的、温柔的、神秘的符号,无论谁是这个爱情的象征,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面前,可能都会被义无反顾地爱上吧。
“去利用这种强大的等级差制造出来的爱情幻像,那才是可耻而可笑的卑劣行径。”
“薇薇安。”洛里亚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怎么?”
洛里亚凝视着她,面前的女人天生一副缱绻的面容,语气却锋利而冷漠,如同一把掩藏在柔软丝绒的利剑,谁若是想要走近去拥抱她,谁就会被这冰冷的兵器洞穿心口。
这是某种诅咒吗?不论是对想要走近的人,还是对利剑本身而言。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想着。
良久之后,她终于叹了口气:“好吧,薇薇安,这么多年了,你猜的结果总是对的。”
“但是,”野狼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不要总是如此高傲,最强大也最骄傲的野兽,最终总会落入陷阱之中。
“倘若那孩子同样也是一把锋利的剑,那么你们会在交错中遍体鳞伤。
“谨记这一点吧,精灵,这是野兽的告诫。”
“对了,”在分别的时候,洛利亚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薇薇安的背影喊道,“你学生用了我一支治愈魔药,就是斯图尔特那家伙最贵的那种,我可要算你头上啦!”
黄昏的晚风送来了精灵的回复:“……好。”
听上去似乎有些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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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莎芙:致敬古希腊的女诗人Sappho,第一位为女子写情诗与婚歌的诗人,也是描述女子同性/爱的形容词“Sapphic”的起源。
白丁香:也被称为天国之花,花语是青春、欢笑、神明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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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蝴蝶吻
因为下城区的风波,回到皇宫时我已经错过了晚餐的时点。
尽管理智告诉我,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这一身既有可能惹祸上身的衣服换掉。
但某种原因却让我,在路过薇薇安房间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的住所很偏僻,这个时间的外走廊除了黄昏外一无所有,暮色像天鹅绒一样厚重地垂在天幕上,我慢慢地踱步到了她书房的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见她,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只薄纸折成的小船,在某种不安定感中左右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