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的母亲和神官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她弥留之际,高热和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在陷入昏迷的边缘挣扎着睁开眼睛,嗫嚅着向那位神官祈求:“……请握一握我的手吧……”
那时我站在她的床边,看见她伸出的手却苍白,干枯,散发着药水和重病之人皮肤濒临腐坏的味道。
但她的双眼露出一种天真的希冀,那一刹那,仿佛她的少女时代如百合花般一瞬盛开重来。
“我能……得到主的……宽恕吗?”她满怀希冀、断断续续地问。
没有人给出回复。
神官站在熏香浓重的房间内,不远不近地沉默。
“愿主祝福你。”
他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离开这香气与腐败的房间。
生命就这样消散了。难道在诸神面前,灵魂的重量就是由出身决定的吗?
——这就是公正吗?
疼痛骤然将我拉回了现实。身后冰冷的铠甲,在我情不自禁的后退中被撞上。铁甲骑士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以一种几乎要将我骨骼捏碎的力度,让我无法在后退。
热意燎动在我的指尖,面前的圣火燃烧得像太阳在融化,紧握着手腕的铁甲却冷硬如冰,仿佛被两种极端的温度撕成了两半,又似乎是被野兽森白的獠牙撕咬着,往深渊里拖。
多年前我的母亲弥留时,仰头看见的是否也是这样景色?
身体的血液在圣火的照耀下一瞬间沸腾得吱吱作响,我相信我的血脉与这光明有着亘古的宿孽了,毫无疑问。
恐惧、谎言、背叛、撕裂与鲜血,血液中所有远古的恐惧都被这一支圣洁的火炬唤起,如同在阳光下溃不成军的阴影。是诅咒,每一个部分都在恐惧中叫嚣。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我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惧怕,只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地发着抖,所有人都站在那纯白、明亮、而遥远的阶梯高处,遥遥地望着我,我想看清他们脸上各自的神色,是否会有人为我露出一丝担忧和不忍?
但是泪水却模糊了我的视线,教堂的如此宽敞,我却觉得自己被无数铁链缠绕,它们穿过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脖颈,我的双眼与心脏,在炽热的白光中,众人与众神的面容都如雕塑面目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神!全知全能的神!你不回答我吗!
我是被锁链缠绕的囚徒?是提线的木偶?无论如何循规矩步,最终只能往绝路上走吗?
名誉、规训、命运、虔诚,我所应得的,只有一场体面而无声的荣誉死亡吗?
可是、可是我不想死啊!
就在圣火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的指尖忽然一烫,一道明亮的白光从我的指尖亮起,直直地向圣火冲去。它的光芒太耀眼,金色的电弧在空气中焦躁地跃动,以至于那一刻连圣火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整个大厅被一种极其明亮的光芒填满,连穹顶无数颗闪烁的白耀石都似乎在光芒中湮没了,在这强烈的光芒下,那些笼罩在柔光中的洁白雕像也出现了强烈而明显的阴影。
“当”的一声脆响,圣火被那一道光芒打落,掉在地上,安洁黛尔发出了一声疼痛而惊慌的尖叫,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一道白光如初夏雷雨云中肆虐的第一道电光,冲破了她临时支起的防御法阵,直直地向高处的大神官冲去。
星移斗转,所有殿堂上空的白曜石都同时亮起,神殿数层防御法阵都在魔力冲击中破碎,破碎。在魔力剧烈的波动中,我甚至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如同铁索的断裂,幻梦的终结。
不愧是光明神指尖留下的火种,当它离开火炬的一瞬间,它便自动熄灭了。
我注视着火炬咕噜噜滚远,内心忽然平静得出奇。
视野中,指间的电光依旧明亮,如永不回头的光箭,撞上最后一道,由大神官支起的法阵。
然后它砰然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电弧,最后消散开来。随后眼前光芒大炽,上方无数颗白曜石齐齐亮起,在电光石火间与我发出的魔力相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来自神殿防御法阵的白光就吞噬了我的光芒,同样笔直地向我冲来。
这是神殿自动发动的攻击法阵,蕴藏着光明神原处遗留的力量,没有人能够在此时将它停下,而我也已经没有魔力去支起哪怕薄薄的一层防御阵。
但是无所谓了。在电光冲破法阵的那一瞬间,我在大神官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切切实实的慌乱,如同完美面具上的一道裂纹。
数百道白色的光柱如箭雨般射向我,炽热的光芒铺满我的视野,一切都归于熔融的白金色。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我并不想死,如若今夜难逃一死,那不如就像那道电光一般撞碎在这里,起码足够痛快。
“到此为止了。”
一道清澈的声线突然从我身后的神殿门口遥遥传来,白光突然一暗。狂风乍起,旋转的气流在我的身前构成了一个风系防御法阵,旋转着,以我为中心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那一刹那,似乎连外界的景象都因为这高速的气流而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如太阳融化般炽烈的白光撞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在透明的风墙上,缓缓地,缓缓地碎裂开来。
无数个太阳在无声的坠落,无数光点在我面前的防御法阵上游走,如同碎落的雨珠四散,一瞬间竟显出诡异的温柔。
最后光芒终于逐渐暗淡下来,狂风初歇,我回头,看见薇薇安步调轻盈地从神殿门口巨大的支撑柱后走了出来。
她手中不再是那一根缠满破烂布条的棍状物,而是一柄通体洁白的长魔杖,洁白的枝状装饰缠绕在魔杖顶端,伸出轻盈而优雅的弧度,托举着一颗晶莹而硕大的蓝宝石,十二颗金色的星辰随着她魔力的运转,缓缓围绕着那一颗湛蓝的宝石旋转着。
像万众瞩目中登场的女主角。
我看着她从神殿门口缓缓步入,明明是她为我阻挡了神殿防御法阵的冲击,但是我却在那一瞬间觉得那个气定神闲的身影是这样的刺眼。
很不争气地,魔力透支的空虚感骤然袭来,好像浑身血液被抽空,又好像被灌满了铅,我膝盖一软,向后倒去。
薇薇安在身后扶住了我。
“抱歉,我来得应该还不算太晚。”她语气柔和地对我说,眼神中却没有太多的歉意和惊慌,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谁要你来。
从看到薇薇安的那一刻起,一种烦躁就从我心中生了出来,这烦躁与方才的绝望和愤怒都不同,而是一种委屈。这种莫名却又脆弱的感情让我别过头去,一点都不想再看见她。
在我的眼角余光中,薇薇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张了张嘴,喉间忽然涌起一股腥甜,应该是刚才魔力对冲时震伤了内脏,我用力将那一口血重新咽下,却无可避免地在嘴边渗出了猩红。
我伸手抹了抹,发现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手,也就随它去了:“我自己的事情,你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薇薇安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她歪头思考片刻,竟然伸出手来,在众人的注视中执着柔软的袖子,轻轻地擦去了我嘴角的血迹。
“血。”她低声说。
——谁要你这种姗姗来迟的怜悯。
她的手指太柔软,我难以忍受地一把推开她的手,从她虚虚的怀抱中重新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高处的大神官,他如今已经无法在顾及一位魔法师踏入了神殿这种事情,正满脸讶异地看着我。
那道伪善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我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显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抱歉,圣火熄灭了。”我低了低头,看向地面那支白金色的火炬——不愧是从光明神指尖落下的火种,当它落在神殿的地面上时,竟然没有燃烧起来,而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但是,您应该也知道兽人血统无法使用魔力的事实,”我一字一句地说着,“但是我可以。”
拜托了,至少在这里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举起手,回忆着方才的感觉,指尖再次微微一烫,金色的电弧窜了出来,亲昵地绕着我的指尖旋转成一个小小的电球。
“你……”大神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好了,大神官阁下,”站在一旁的莱昂内尔终于发话了,“尽管皇室已经多年来没有出现过天赋卓绝的魔法者,但我觉得诸位应该还没忘记,皇室历来的魔法天赋都是雷电,既然艾希礼能够使用这样的魔法,那么他必定是皇室的血脉无疑。”
“而且我之前已经和您说过艾希礼的离开是因为魔力觉醒了,”他向大神官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既然如此,那今晚的误会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大神官低头看着莱昂内尔,又转头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是一种独属于沧桑老人的锐利,那一瞬间几乎能将我看透。
但我不想再回避,我站定在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用孩子来称呼我:“我很抱歉,艾希礼殿下,您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