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帮你增添一些筹码,好让这赌局看上去还算尽兴。”
尽管依旧是被我攥着手腕的姿态,薇薇安的表情也已经恢复了掌控主场的从容——直到我看见那一片小小的、鲜红的血渍,落在薇薇安坦然得几乎无辜的脸上,仿佛无暇面具的裂缝。
那时方才我咳嗽的时候,在慌乱的拉扯中溅上去的一点血,在方才的对话中,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嗅到了破绽的血腥味。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慢慢地说,神使鬼差地,我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手指轻轻擦拭那一片血迹:“你已经在局中了,老师,您发现了吗?从你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从观众变为赌徒的同谋。”
我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一瞬的惊惶,可惜很快又消失了,她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是吗?那我们来打个赌吧,赌我找够乐子之后,能不能抽身而退。”
“那么,你要不要来订赌注?”她笑盈盈地问,表情一如那夜她捧白蔷薇般温柔。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微笑的唇角,一道暗红的血痕留在她的唇边,娇艳诡异。
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以来,几乎是无法自控一般地张开了口。
“就赌一个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第17章 【薇】如何与人类交往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人类是一种容易理解的动物,即便我没有人类所谓的“感情”。
但在我眼里,和人类达成愉快的交流,其实只需要弄懂“利益”这种东西就好了。
以利益作为筹码叫做“交易”,以利益作为钓饵叫做“诱惑”。
人类的世界被谈判桌和赌桌一分为二,理智的君子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疯狂的赌徒在赌桌上孤注一掷。性、权力、名誉、财富,都是桌上疯狂奖赏中的一种,甚至他们常常歌颂的感情,其实也不过是获得精神满足感的一种方式。
——只要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一定会对你言听计从。
这是我游走在人类世界中得出的经验,百试百灵,颠扑不破,是我笔记本上“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中的第一条。
但如今,我“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中的第一条受到了挑战。
我盯着车厢角落那小小的一团身影,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即便拥有预言之眼,我也从来没有想象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和我认识不过几天的、叫做艾希礼的人类幼崽正窝在车厢的一角生闷气。就在刚才,我们在神殿里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尽管车厢内很黑,即使他自以为自己的表情没有人能看见。但事实上,对诞生于黑夜的我而言,黑暗从来都不是视物的障碍。
更何况,他的皮肤很白,简直像个女孩子,委屈的神情在这张白纸一般的脸庞上一览无余,看上去像一只又难过又愤怒的小狗,耷拉耳朵耷拉尾巴地缩在角落,对所有靠近的手露出新生的尖尖獠牙。
但我不明白他在委屈什么,我歪头看他,思索着。我既没有欺骗他,也没有不救他。我在心里悄悄掰了掰手指头,从交往准则的第一条数到第一百条,也没有想明白他究竟生气在哪里。
魔力难道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吗?从我们呆在森林里的时候,他就在非常努力地想要唤起魔力。我知道,对他而言,只有自如使用的魔力才是他回到皇宫后保护自己的武器。但或许是由于兽人血脉对魔力天生不亲和,他的努力一直不见成效。
帮他一把不算是什么难事,当我见到神殿骑士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是个激将法的绝妙机会。
所以我在他望向我的时候,选择了沉默。
接下来一切都如我所料,顺利地运行着。激将法成功了,魔力突破了,最终我们安然无恙地在神殿上全身而退,将大神官那个糟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难道不算是大获全胜,可喜可贺吗?
但艾希礼却好像并不开心。
我感到非常困惑——或许直接问清楚会好些?
于是我把头探过去:“你在生气吗?”
这个问题却好像进一步惹恼了他,生气的小狗给了我一张冷脸,再次往角落里缩了一点。
——我忽然很想念我们还呆在森林里的时候,世界上没有比艾希礼的狐狸尾巴和耳朵更好懂的东西了。
但如今也没办法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情绪化的生物。我一边怀念着那一大团毛茸茸,一边好声好气地和小狗沟通:“我不明白——”
艾希礼却猛地推开了我的手,转向的马车就在这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他一下子没坐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从指缝间喷溅而出。
我愣在原地,看那殷红的血液从他苍白的指间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我皱起眉头,忽然想到我踏入神殿时那一道炽烈的白光,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从我心中一划而过,我却没能抓住。艾希礼在低声地咳嗽,俊秀的面容陷入一种扭曲的痛苦之中,人类就是这样的脆弱,像是瓷器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因为生病、受伤这些小小的磕磕碰碰损坏。我叹了口气,决定治疗要紧,不计前嫌地抓起袖子,试图帮他擦去唇边的血渍。
他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他问。
我停下了动作,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要露出这么受伤的神情?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这一切当然在我的计划之中,除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艾希礼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少年人开始抽条,手指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修长——但以我的年龄来看,十五岁依旧还是小孩,小孩此刻正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腕,轻轻地颤抖着,眼睛却露出了一种被抛弃的委屈。
我忽然生出了一种被控诉的良心不安感,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许多。
算了!不要和人类小孩——或者半兽人小孩一般计较!反正小孩就是这么一种又容易死掉、又情绪化,除了会发动可爱攻击外一无是处的生物!
我再一次告诫自己,一边打定主意要把“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的第一条更新为“不要和人类小孩计较”,一边再次好言好语地哄小孩:“先让我给你治疗,好吗?”
“我不。”小孩惜字如金地抛给我两个字。
我忽然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事到如今,或许我还是不能理解人类。斯图尔特和洛里亚,这两个姑且算是我朋友的人都曾经在很久以前对我说过:精灵,你永远都无法理解人类。因为不会死亡,所以不会懂得人类对于痛苦和脆弱的恐惧;因为没有欲望,所以不会理解人类会对感情有着赌徒般孤注一掷的疯狂。
“薇安,”擅长治疗的魔法师斯图尔特曾这样对我说,“而人类就是这样由爱与死生构建的生物,所以他们总是需要爱人与医生去治愈自己的伤口。而无法体会感情,也无法经历死亡的你,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
“我知道以精灵的寿命而言,哪怕是垂暮老人在你的眼里也只能算是孩提稚子。但是,精灵,你要知道,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在极短的生命中激烈地迸溅火花,然后熄灭,就像一根蜡烛。”
“但不要去看清一根蜡烛燃烧的时间,那太傲慢了——即便你们就是因傲慢而美丽的存在,但也不要看轻那些转瞬即逝的燃烧。对人类而言,那已经是整段生命的长度了——那是永恒的精灵无法体验的灼热。”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只是托着下巴真诚微笑:“怎么会看轻?毕竟我可是被人类囚禁过的精灵啊。”
通常这个时候,斯图尔特就会陷入沉默。这招对他百试百灵,毕竟他是最标准的那种人类绅士,脾气温和,心底善良,一旦看见我做出自揭伤疤的模样就会面带愧疚地停止唠叨。
但现在,我那种敷衍的逗弄心情忽然消散了。看轻吗?我在心中咀嚼这个词汇,艾希礼依旧在紧紧地盯着我,我表情平静地回以注视,内心却有一丝困惑。
或许不能再将他看作是孩子?眼前的少年是一片模糊而存粹的色彩,鲜血让他苍白的唇色显出一份妖冶的殷红,这让处在孩子与青年之间的人类,显露出一种锋利又柔和的气质。
或许是受到兽人血统影响的缘故,他的眼角上挑出非常流丽的弧度,此刻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让我恍然间有了一种被捕食的野兽注视的错觉。
我同样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内心忽然生出几分惋惜之情。如果他是个女孩,那么这样的一双眼睛会更美。
毕竟,野心勃勃的眼睛在男人的脸上不算少见,叛逆的女人却少之又少。人类从一出生就受到了教育的规训,男人被赠予利剑、匕首、纸笔,理所应当地去开拓、去侵略、去征服,女人却被赠与了华美的裙摆、首饰、鲜花,在这娇养的囚笼中成为供人观赏的金丝雀,随后便等待着父亲将自己交到丈夫的手中,最具有侵略性的时刻不过是与同性去竞争一个男人或是一匹做裙子的丝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