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鹤宴请眼前这位业内十分知名的唱片制作人与他的团队,三顾茅庐才得以如愿,订的酒楼餐席也颇上档次,银羹匙琉璃盏,鱼翅燕窝轮流上,每道菜都只缺掉一个小角就在转盘上无人问津直至凉掉,讲是谈音乐,谈来谈去还是生意。
制作人在朱鹤的哄劝下,越喝越开怀,此刻已是三分醉言:“狗屁的互联网嘛,哪天音乐死掉,就是这个互联网害的,我们整个行业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个东西……”
林知鹊开口说:“音乐不会死掉,就算唱片死掉了,音乐会选择下一个载体,就像唱片之前是磁带,磁带之前有歌舞厅,有演奏会,有云游诗人。”
“哦?林小姐觉得,下一个载体是什么?”
“互联网咯。”
对方略有些嘲弄道:“耍流氓一样的互联网吗?音乐免费大放送,所有的音乐人都饿死好啦。”
她笑:“失序的是人,又不是载体。国内的状况是这样,放眼世界可不是。为版权付费的时代,一定就是属于互联网的时代。”
“那你买我的唱片,我赚到钱,岂不更简单直接?”
“制作一张唱片的成本是多少?在家里使用收音设备录制一首歌上传到互联网的成本远远比这更低。时代进步只会成就更多爱好音乐的人,让更小众的内容有机会被听见、找到自己的受众……”
“在家里录歌?那能是什么好歌?门槛一拉低,什么牛鬼蛇神都要入场了?幸好唱片业还火热得很,我看,要是真有你说的那样,什么入不得殿堂的东西都大行其道的时代,那我宁愿醉生梦死在今宵。你说是不是,朱小姐,我们再喝一个……”
对方看来是不爱听她说话,林知鹊也不再多说,某种程度上,她十分理解对方的无心之言。
餐后又是下半场,离开酒楼时,朱鹤与这位制作人已是勾肩搂腰,林知鹊怀疑他们再多喝几杯就要当街接吻。他们在街边等酒楼召的出租车来,李淼淼在一旁接起一个电话,口气不悦令林知鹊侧目,她走近她身旁,听见她说:“什么领导慰问宴啊?还有两天就是四进三了,这时候安排这种事,你们是不是有病?就是吃个饭?真的这么简单,事先你怎么不告诉我,搞什么先斩后奏?”
电话挂掉,她与她说:“说今晚安排了老台长和几个老领导来慰问,正吃着喝着呢,靠,一帮老头子,慰问几个年轻女孩,亏他们想得出来。”
“谁安排的?”
“不知道。他说是老头子非要来。”
尽管不爽,她们心里有数,大岔子是不会出的,这圈子再黑,也不至于在临近烧开的时刻毁掉自己精心熬的一锅粥。
林知鹊耸耸肩,“我们也过去陪老头子喝两杯就是了。”
她走上前去与朱鹤耳语,朱鹤听了,不发一言,连头都没有回,只掏出自己的车钥匙给她,向她摆了摆手。
随她们去的意思。
她开车,李淼淼坐在副驾驶,半路上,李淼淼忽然说:“你刚刚说,以后音乐的载体会是互联网,不管多小众的音乐,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找到自己的听众。这想法很有意思。”
彼时,她们的车正驶在一条十分崭新的八车道。
林知鹊心下一动。她知道,未来,李淼淼会成为鲸鱼星音乐的创始人之一。
“嗯,我想会有那一天,会有专门的音乐平台,互联网的算法会根据听众的历史偏好,向他推荐更多风格相似的音乐。”
“算法?但我们总不可能只坐在电脑前才听音乐吧?像现在我们在车里,还是只能听唱片。”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音响也可以上网呢?我们的手机也可以上网呢?蓝牙可以通过信号连接两个设备,这会儿不是已经有了吗?”
“有些手机是可以上网,但又慢,屏幕又小。蓝牙我不了解,好像没有什么人用。”
“那就让速度变快,让屏幕变大,让所有人都用蓝牙。”
李淼淼若有所思。
“干嘛?你觉得不可能?”
“没有啊。有可能。我只是在想象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怎么生活。”
“总之,音乐是死不掉的。”
李淼淼笑笑,“那就好。音乐要是死掉了,我看有些人也要活不下去了。”
*
餐厅的侍者端着洋酒壶来添杯,走到杜思人身边,她摆手:“是可乐。”
侍者又问坐在她身旁的周子沛:“那这位呢?”
杜思人说:“也不要了。”
周子沛嘻嘻笑着,已彻底嗨了:“干哈不要?要!给我满上!”
杜思人隔着圆桌,与方言面面相觑,陈葭面无表情地坐在方言身旁,看起来已经开始神游。老台长哈哈笑,直夸子沛豪爽,这俩人像忘年交,一老一少已热切谈了半个晚上。日落之后,她们从声乐课上被叫来,一走入包厢,桌上已布好了丰盛的菜,除了大导演,制作人,几个熟悉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她们没见过的领导,坐在主位上的,说是电视台的老台长,知道她们比赛辛苦,特意设宴慰问。
席上的气氛还算轻松,她们已很久没有这样大吃一顿,只有方言怕吃胖了影响上镜,故作矜持了半天。老台长是个为人亲和的长辈,健谈,娓娓道来行业内的许多旧年代往事,讲得生动有趣,他与周子沛同是文工团出身,谈得尤其合契,喝多了几杯,还要一起唱几句军歌,周子沛不顾方言的劝阻,叫嚣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方言扶额,老台长见状说了:“你们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都是自己人,不用给我面子。”
子沛也大声说:“对对对,你们不行就赶紧睡觉去,别在这扫兴!我和老台长再喝几杯。”
老台长提出异议:“一口一个老台长的,多生分!我看,你像我女儿,要不,你们都叫我干爹。”
周子沛哈哈大笑:“啥呀,您都能当我们爷爷了,瞎说八道呀您!”
杜思人分明看到老台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方言尴尬地微笑着,拽起陈葭先行走了。她回头向杜思人使眼色,要她也快点跟上。席上人很多,有工作人员起身来张罗散席,要思人扶周子沛一起回去休息,她便赶紧伸手去拽她,怎么也拽不动,她不肯走,撒泼打滚说还未尽兴,大家连哄带劝,又闹腾了好一阵,多喝了好几杯。
台里的老牌编导过来哄老台长,一口一个师父,说师母来电,该休息、该吃三高药了,宴席总算来到尾声,周子沛摇摇摆摆起身,喊着要去上洗手间,杜思人问:“要不要我陪你?”她摆手爽朗答不用,跑得比谁都快,杜思人将她们随身的东西取好,周子沛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于是她只好独自走出包厢,走入门廊,前后都见不到人,走出餐厅,方言与陈葭还在电梯间外小厅的沙发上坐着。
她招呼:“你们不是上去了吗?”
方言气鼓鼓:“谁能放心得下啊?人呢?”
“说是去洗手间,跑得飞快,不知道去哪边的洗手间了。”
陈葭把脑袋仰靠在沙发背上:“浪费时间。”
方言严厉地批判道:“那也得等!”
陈葭无奈:“我说陪他们吃晚饭是浪费时间。”
她们左等右等,只等来几拨工作人员,一概说没见到周子沛,临走叮嘱她们快些上楼休息,莫要耽误次日彩排,无奈,杜思人只好折返回餐厅洗手间去找,结果洗手间在检修,过路的服务员说:“今天一天都没开放呀,这餐厅除了你们也没别人用。是不是上楼回客房去用洗手间了?”
她们便上楼去找,方言刷卡把门打开,房间里漆黑一片。杜思人打开周子沛的腰包,房卡就在里面。
三个人再次下楼,餐厅包厢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酒店三楼以上全是客房,没有公共洗手间,她们到一楼大堂去找,一无所获,问了大堂经理,又去另一层的西餐厅找。
西餐厅已打烊了,没有人用餐,也没有服务员在,推门进去,只开了几盏氛围吊灯,有些暗,方言慌了神,大声喊子沛的名字,陈葭抬头到处寻看洗手间的指引牌,杜思人看表,已过去十五分钟了。
这西餐厅很深,空无一人更显空旷,杜思人在铺着洁白餐布的小餐桌之间绕行,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屏住呼吸,很留心地听。
陈葭远远地走在前头,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很细微,很细微的。
她辨认着方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终于,在某张餐桌旁,一个视线的盲区里,她看见一团漆黑的,不断颤动的影子。
是周子沛缩在餐桌下,拽着身后的桌布,抱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杜思人几步跑到她身旁,蹲下,问她:“子沛?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其他两人闻声,也向她们走来,方言说:“找到了吗?”
周子沛抬眼看她,眼睛睁得浑圆,仍在止不住地不断深呼吸,月光偏斜,杜思人看清她的脸,眼神颤动着,一脑门都是豆大的汗珠。
杜思人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帮她平息恐慌的情绪。
方言与陈葭也走到她们身旁,方言吓了一跳,不断追问:“怎么了?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