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人小跑着来扶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个暖水袋,塞在她怀里。
一场戏拍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后,剧组开始拆景,准备转下一个场地。老周跑过来招呼她们,他递给林知鹊一张名片,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的酬劳老张已经给你们结了吧?你们演得好,我私人再加一点。”他笑得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现在时间还早,你们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看看后面的戏,也学习学习。晚上收工,陶立说了请吃宵夜,让你们一起来。”他扭头,林知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陶立站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过,”老周压低声音,“他那种公子哥,明天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帮不到你们什么的。我这里倒是有好几部戏可以选……”
她知道这钱意味着什么。
但她仍然毫不客气地把钱收下,并直接了当地回绝道:“谢谢周导,宵夜就免了。你也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他站那么远,听不见你说他坏话。”说完,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她拉起杜思人,“那我们先走了。”
她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凶了杜思人一声:“把外套穿上!”
杜思人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紧紧跟在她身后。
“今晚的报酬呢?老张给了你们多少钱?”
她们找到杜思人停靠在街边的大白鲨摩托车。
杜思人从她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打开来,里面没有几张钞票,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头贴、电影票、麦当劳的优惠券,平平整整地叠放着。她数出来一张100元和两张50元:“加上刚刚老周给的,一人400,你先拿着,我找路小花要我的那份。”
林知鹊直接了当地把钱收下。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救场。”杜思人说,然后她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知鹊沉默了一阵。
哪怕是在2005年,400块钱也不够她干嘛的,她没有身份证,顶多只能住黑招待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醒来之前,她必须紧紧抓住这个世界里她唯一认识、也是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于是,她看着杜思人的眼睛,露出一个她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轻柔地说:“我没地方可以去。我没带什么钱,也没带行李。我能不能先住在你家?等我赚到钱,就另外找房子住、付房租给你。”
杜思人迟疑了几秒。
林知鹊紧跟着说:“好吧,那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招待所?”
杜思人像是心软了,她迅速接受了这件事,歪着头笑出两颗兔牙:“不要你的房租,正好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得逞了。
杜思人跨上车,发动引擎,“快上车,卖抄手的老板还没收摊呢。”
林知鹊坐上车后座,她透过车子的后视镜,照见自己的妆有点花了,刚刚演戏时一连在地上摔了几次,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车开了起来,她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发呆,杜思人的头发时而拂过她的脸,似乎是刚刚在片场沾染上了烟味,但依然有一阵盖不掉的洗发水的味道。
时间才正9点,许多沿街店铺就已拉下了卷闸,只有夜宵店多的地方还热闹,她们驶过飘荡着辛辣油烟与牛油香气的大街,醉鬼冲着她们吹口哨,杜思人便加速往前开。
林知鹊靠着杜思人,她能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2005年。她在这一年才13岁。她早熟,13岁的时候已经在谈乱七八糟的恋爱、学化妆、和她爸杜慎吵架。她想起那一年初到锦城,杜思人与她打招呼,说:“你好,知鹊。”她回忆里的那个模糊的很年轻的杜思人,在此刻和她眼前的这个背影逐渐重叠起来,她记忆里的2005年也逐渐与此刻重叠,飘扬着一股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想起那时候听到杜慎对妹妹直呼大名,她也跟着学,她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大喊:“杜思人!吃饭了!”杜思人也傻呵呵地回她:“来啦!”杜之安在一旁狠狠瞪她,然后甜甜地喊:“姑姑,快来!我给你留了大鸡腿!”
后视镜里,杜思人年轻的眼眸亮晶晶的,她自在又松弛,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她的妆也有些脏掉了,但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她长得漂亮,不是粉雕玉琢的那种美,眉宇间有一丝随性的英气。
林知鹊觉得很恍惚,12个小时前,她才坐上从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现在她却一头扎进一个2005年的梦境里,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逐渐地演绎出城市的样子、声音、气味,还有一个只属于2005年的人。
她身上有400块钱,一台已经失去作用的手机,还有签发于2010年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生于1992年……
说好的只是做梦,却还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在梦里活下去。
前头的杜思人时不时地扭过头来对她絮絮叨叨,沿街介绍这市井间的大小店铺,哪一家是老字号、哪一家口味怪、沿着哪条街一直走,在尽头处可以望到远方的雪山……林知鹊听得不耐烦,抬起手来扭正了杜思人侧过来的头:“请你好好开车,‘初出茅庐的鸡’!”
杜思人乐呵呵地笑,假装委屈地说:“你怎么这么说我?”
2005年的风,混杂着烟味和洗发水的味道,又清爽,又自由。
第5章 2-1
原本,一切都乏味、冷漠、一丝不苟。
早间8:45,林知鹊穿过人流拥挤的写字楼大堂。
她手里有一杯附近便利店里买的冰拿铁,结账的时候,店员像昨天一样问她,有会员吗?没有。办一个吗?不了。12元,下一位。
手机上的企业sns弹出上司姚栩的消息:“知鹊,9点15分,请代我去内容中心参加需求会议。”
早高峰的电梯人满为患,她轻巧地挤上狭窄的方形空间里最后一丝空隙。站在按钮边的人猛戳了几下关门键,电梯门没有反应。林知鹊扭头,看见旁边男人的啤酒肚几乎顶出了边界,她沉吟几秒,然后说,先生,麻烦你收一下腹。电梯门关上时摩擦过她大衣的纽扣,每当这时候,她会有一种奇怪的想象,就像肉馅塞满了料理机,盖上盖子打开开关,搅拌个七荤八素后被离心到各个楼层。
8:48,21层,电梯门打开,迎接她被甩出这台料理机的,是前台大堂中央亮着灯的动态Logo,一条鲸鱼如星环般游弋过一个星球,Logo下是五个亮着灯的字:“鲸鱼星音乐”。
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回到你的频率星球”。
这里,是全民音乐软件“鲸鱼星音乐”的总部。
21层,是林知鹊所就职的产品中心。
她入职四年半,目前是产品中心策划部的一名产品经理。
早间9点整,她空腹喝掉了一整杯冰拿铁。
位置就在她隔壁的男同事苏苏语气夸张地说:“鹊!你怎么不喝美式呢?冰拿铁sooooooo fat!和我一样,一杯冰美式,提神又消肿,你很需要。”
林知鹊对他的话如风过耳,“内容那边临时提出要开需求会议,什么情况?”她看一眼桌面上的日历,3月7日,“周一不是才刚开过月初例会吗?”
苏苏夸张地耸耸肩:“I don’t know!他们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啊,有什么奇怪?”他嘬一口咖啡,“不过听说今天内容中心的老大亲自参会,可能有大阵仗哟。”
“内容中心的老大?李淼淼?”
苏苏点头,“是的,内容那边管她叫三水总,听说从‘热爱’时期就在了,元老级人物。”
“热爱时期?”林知鹊反应过来,“噢。”当年入职时参加企业文化培训,她把手机藏在笔记本后边,玩了三个小时消消乐。
鲸鱼星音乐app孵化于国内知名的娱乐公司热爱文化。直到10年代初手机智能化之前,热爱文化旗下的“热爱音乐网”是国内最大的音乐下载平台,涵盖mp3、手机彩铃等数字音乐服务。2011年,鲸鱼星团队出走,与热爱文化分家。2014年,热爱音乐网正式宣布关停,热爱文化转而专营艺人经纪业务。
在林知鹊的记忆中,大概是从那一年起,人们百度搜索便可以免费下载大量歌曲的年代逐渐落下帷幕。也是在那一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林知鹊入职鲸鱼星,四年半时间,她升职两次,旁边工位的同事倒是换了有六个人,互联网行业人事变动频繁,要么升职,要么跳槽,没有安于现状的选项。
苏苏在吃一份打包得十分精致的酥皮可颂——用叉子,“对了,你的升职令怎么还没出?HR找我做访谈都是春节前的事了,我可是——”
“你可是给我打了满分。谢谢你,苏,我至少谢谢你八次了。”
“那就提前恭喜你咯,seniorPM,鸟小姐。”
“谢谢你苏小姐,我要去开会了,你的嘴巴有点油,记得擦。”
9:08,她结束了与同事的例行晨间寒暄,抱起笔记本电脑,搭电梯上楼。
22层,与产品中心分立为鲸鱼星两大核心的内容中心。
楼层的大会议室里已入座了大半,多数是相熟的面孔,见到林知鹊进门,会抬头简单打个招呼。主位坐的是李淼淼,内容中心的执行总监,听闻她已年近四十,撇去容颜保养不说,她的一双大眼睛神采熠熠,不见疲态,整个人气质利落,哪怕眼角已长了遮不住的细纹,仍旧显得意气飞扬。李淼淼见她进来,微笑看她,她自我介绍:“三水总,我是产品策划部的林知鹊,负责C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