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出了杜慎的奔驰车,车牌尾号三个8,开车的是杜家的司机老丁,一早便来了,占了个离校门最近的车位。
放学铃声终于响了,纵使在一街之隔的室内也能隐隐听清。
林知鹊把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鱼贯而出,山地车自咖啡厅的橱窗前飞驰而过。
她见到几个熟面孔。
杜之安出来了。17岁的杜之安。
林知鹊下意识地戴上了墨镜。
她望着杜之安朝杜家的那辆奔驰车走去,余光之中,又有一个面熟的高大男孩自校门走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方向一左一右,好像压根不认识似的,各自混在人群之中。
林知鹊鄙夷地想,遮遮掩掩的。
这男孩的名字很好记,叫也平,姓什么她倒忘了。当年,就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登对,学校里才传起他与杜之安的绯闻,绯闻传着传着,竟成了真。
眼下都十月中旬了,杜之安还在与这男孩拉拉扯扯。她回忆了片刻,想不起当年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捅到杜慎耳边的,据杜思人说,杜慎近来景况凄惨,但杜家的司机仍准时开着大奔来接小姐,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凄惨不到哪里去。
大奔开走了。
林知鹊皱眉。到底在磨蹭什么?
终于——
那女孩走了出来——敞开的车行大门她不走,偏偏要走一侧的人行小门,她把书包甩在背上单肩背着,书包的搭扣扣歪了,露出来装在里边的练习册。她把头发胡乱绑,散下来大半,校服的运动外套也不好好穿,拉链敞开到胸口,露出里面松开两颗扣子的衬衫,她的裤腿很窄,帆布鞋的鞋带系在脚踝上。
在林知鹊看来,这女孩长了一张绝顶聪明的脸。
她对16岁的自己非常满意。
一个男孩紧跟着女孩,跨过了校门,伸手去扯女孩的包,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出男孩满腹委屈。
看来是被甩了。难怪那么晚才出来。
林知鹊隔岸观着当年的火。这男的叫什么她都忘了。
女孩说了几句话,而后甩着书包扭头走了,留下男孩可怜巴巴站在原地。
林知鹊起身,穿着动漫女仆装的服务生向她道别。
校门口人太多了,她不能在这里追上她,她怕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大变活人。
她知道她会走到街口拐弯,要么在拐弯之后的公交站等车回家,要么继续往前,两个街区之外,有一个她常去的地下商场,如果走到街口,她往另一个方向拐,那十有八九是要去看电影。
林知鹊推开咖啡厅的门。
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那女孩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她也急忙刹住脚。
女孩转过头——
她竟屏住了呼吸。刹那间,她想扭头逃进咖啡厅里。
没有,女孩没有望向她的方向,是前边有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自小巷里出来,遛着主人往前走去。
她们之间大概相隔几十米远。
她目测着,将这个距离假设为安全距离。
16岁的林知鹊接着向前走去。她却犹豫了。
苏州离华东很近,她上学时去过一两次,坐大巴,只要一个多小时,只要她立刻掉头走,打车去客运站,两个小时后她就能见到杜思人了。
杜思人那个傻子,一定会很高兴,以为她一整天不回短信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她终于还是提起脚步,但走得很慢,眼看着16岁的她在前面越走越远。
一定要现在知道答案吗?她问自己。
她继续走着。
就算再花半个月一个月时间沉浸在俗滥的恋爱里,又怎样呢?
那女孩就快要拐弯了。她稍稍加快了脚步跟上。
越走越快。现在,距离只有二十米不到了。
女孩拐弯了,公交车站的方向。
林知鹊急走,几乎是小跑了两步。
——她还没回杜思人的短信。
这个念头如撑到最大的泡泡一样在她的脑海中啪一声破掉,她停下脚步。
呼吸乱掉了,她额上沁出了汗。
她找出手机,拨通了杜思人的电话。
第一遍,杜思人没有接,她又马上拨了第二遍。
电话的那头,杜思人刚刚刷卡进门。
工作人员催她下楼化妆,催得太急,她忘了拿手机,结果做完造型还未轮到她的戏份,她便一溜烟快跑上来,生怕错过回信。
她接起电话,拖长音说:“喂——”
林知鹊说:“我在华东。”
“嗯?”她的笑意僵在眉眼上。“你在哪儿?”
“在华东,现在在我念的中学门口。”
“……现在该放学了。”她知道林知鹊是去做什么的。
“嗯,我看见她了,另一个我。”
“她看见你了吗?”她的语气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
“还没有。我跟在她身后。她拐弯了,可能是要去搭公交车。”
她们沉默了几分钟。杜思人听得出林知鹊在走路。
“……现在呢?”
“我转弯了。”
“她呢?”
“她在等公交车。”
杜思人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撑住桌子。
“你要去跟她说话吗?”
“……你说呢?”林知鹊轻声说,“我要不要去?”
“你可能会砰的一声消失掉的哦。”她声音很低,但语气软和,“可能会在大庭广众变成一只鸟。”
“嗯。”
杜思人轻笑了一声,鼻头有些发酸,“要不,试试看?来都来了。”
她为她来到了这个时空,但没有义务要为她留下。
林知鹊在电话那头说:“如果我消失了,就——”
“就怎么样?”
“下次见。”
她的口气笃定得像她们一定会有下次见。
杜思人也相信,一定会的。
但她玩笑般威胁道:“下次见的时候,我爱上别人呢?”
林知鹊答:“我把你抢回来就行了。”
“我忘记你呢?”
“那会比较有新鲜感。”
“要是你爱上了别人呢?”
“那我就不会再来了。”
“很现实的回答,林小姐。”
她许诺了她们各自的自由,她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林小姐的嗓音软得化成水,听来有几分无奈,是极少有的,“怎么办呢?”她在问她。
“她的车还没来吗?”
“应该快了。”
“你再不去,她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她可能会把你当成疯子。”
“好。我去了。”
杜思人说:“你别挂。”
“嗯。”
杜思人的手紧紧抓住桌角。
林知鹊与公交车站间,仅隔着一条辅道。
16岁的女孩站在站台上,戴着有线耳机,正在听歌。
她跨下人行道,往前走了两步,一手举着手机,一手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确认自己还存在着。
又走了两步。
哔——
耳边响起一阵爆裂般的喇叭声。
急刹的车轮与路面刮擦出刺耳悠长的一声——
杜思人在电话那头吓得大叫:“喂?”
只差一点点。突然变道驶进辅路的大货车急停,因惯性擦过林知鹊身前,只差一点点。
林知鹊全身都冒出了汗。
杜思人再一次问:“喂?怎么了?”
公交车到站了。16岁的女孩在上车前随着人群回过头来看。她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货车副驾驶的车窗敞开着,司机大骂:“走路不长眼睛的呀?”
林知鹊退后几步,站到人行道上。
她对电话那头说:“没事。”
司机再瞪她一眼,拉下手刹,将大货车轰轰开走了。
公交车也吱呀一声关上门,自站台边起步。
这算什么?死亡威胁?
她再次安慰杜思人:“我没事。她走了,公交车开走了,我没赶上。”
杜思人倚在桌边,用手撑着身子,膝盖已软了。
门外传来声音:“思人?嗯?门没关吗?”
是她进门时偏巧扭开了弹力锁,卡在门框上,因此门没有自动阖上。
林知鹊说:“我没事。有人来找你吗?你去忙吧。”
李淼淼推门进来。
“你在打电话?”
手机里传来嘟嘟声,杜思人愣愣地摇头。
“怎么还不下去?我刚刚上来,她们说在等你。我不在这几天怎么样?我有个好消息。”
杜思人举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怎么了?一头汗。下去让化妆师看看用不用补一点。”
她说:“我晚上有几场戏?我想请假。”
李淼淼很意外,“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有点事。”她不擅长编造谎言。
“什么事?你知道轻重的。”
杜思人泄了气。她知道的,剧组在等她,许多人付出了大量心血,只为了今天的戏可以顺利进行。“算了,我瞎说的。”
她已过了了无牵绊、可以一心奔往心上人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