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鹊站起身走出房间,站在客厅中央,犹疑要走过去接还是要上楼去提醒杜思人。红色的座机电话每响一声,玻璃台面的小茶几也跟着震动,旁边的台历放得有些临边,桌面再震一下就几乎要掉到地上似的。
台历上印着一副娟秀的山水,与2005年3月的日期。
林知鹊忽然想,这是不是那条无形的绳索在拉扯她,指引她往前走?
她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杜思人的声音。
音乐声与咚咚声停了下来。楼上有一台分机。
电话那头传来小声的、少女的啜泣:“姑姑。”
林知鹊屏住呼吸。是杜之安。
“安安?你还好吗?”杜思人的语气又轻,又温柔。
那边的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是嚎啕出声,终于在哭腔中挤出半句话来:“……他们在吵架,一直吵。”
杜思人说:“那你呢?你躲在房间里吗?”
“嗯。我不敢出去。”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杜之安呜咽着,吞下一个很重的鼻音:“我不知道。妈妈说要离婚,说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小孩。”
电话里头沉默了几秒,静得林知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杜思人终于开口:“之安,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新款的mp3,是粉红色的。等你放暑假了,来锦城陪我玩,我买给你,做你的生日礼物。”
杜之安小声说:“那还有好几个月。”哭腔似乎还憋在喉咙里。
“几个月很快的。几个月以后,我大学毕业,你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那我给你献花,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给你献花。”
“嗯,好。到时候,我准备开一个舞蹈教室,会赚很多钱,我们可以到处去旅游。”
“好,好。”少女连连答应,可一下又沮丧起来:“那他们要离婚怎么办?妈妈说她要收拾东西走,她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妈妈不会不要你。姑姑也不会不要你。”
“对哦,我还有姑姑。不然,我到锦城去和你一起住吧。”
“好啊,你搬过来,我每天给你买蛋烘糕吃。我还可以帮你写作业,不过写错了不能怪我。小花姐姐家里是开KTV的,我们每天都可以去唱歌,唱通宵。”
“唱通宵的话会哑掉。”杜之安细声细气地撒娇。
“那你一直哭的话也会哑掉。”
“那我不哭。随他们去好了。”
“那你有没有刷牙洗脸?”
“有。”
“有没有躺好、盖好被子?”
“嗯。”
“好,你闭上眼睛,我陪你聊天。”
林知鹊握着听筒的手渗出了薄薄的汗。
杜之安说:“为什么法律不规定不允许离婚?”
杜思人说:“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
“那小孩怎么办?”
“小孩也有自己的人生,小孩要考试、要过暑假、要和姑姑去唱KTV,很忙的。”
“还要考试?我爸妈都离婚了,我不能不考试吗?”杜之安已不再哭了。
林知鹊刻薄地想,可以,反正你考得再烂,你爸也会帮你打点好一辈子。
杜思人的语气中带着笑意:“那不行。我考了好多试才熬到大学毕业的,你也别想逃。”
“我也要快点大学毕业,我要搬出去住,我要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杜之安一连说了三个“我要”。
“好,会有那一天的,我陪你。”
你食言了,你没有陪她到那一天。林知鹊默念。人也没有选择人生的自由,那不过是幸存者的偏差,是少数幸运儿的错觉。她悄声放下了电话。
她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天冷,直坐得脚底发凉。
然后她起身,轻手轻脚地上楼,杜思人讲话的声音停下了,林知鹊站在楼梯上,望见杜思人跪在茶几边上,刚刚把电话挂下,她察觉到有人在楼梯上,回过头,想站起身,似乎是跪得久了,趔趄了一下,哎哟一声,不停地揉膝盖。
林知鹊问:“有没有吹风机?我想借用一下。”她的头发洗了不多久,擦了又擦也只干了发尾薄薄的一层。
“有,我拿给你。我妈不在,我就拿自己房间里了。”杜思人边揉着膝盖,小跑着去拿。
“你怎么了?一直跪着打电话吗?”
“嗯,一时没注意,腿都跪麻了。”
林知鹊从杜思人的手上接过吹风机,是银色的,很旧,看不出牌子。杜思人说:“你要开强风的话,不要开最热的这档,容易短路。还有,靠近风口的这边都不要摸,特别烫手。”她的表情真挚,讲话时微微笑着,露出两颗兔牙,一副无害食草动物的样子。
“好。”林知鹊应。
杜之安有个好姑姑,是她一个人的好姑姑。
“欸,”杜思人又叫住她,斟酌了几秒,好像犹豫该怎么称呼她,终于开口说:“知鹊姐。”
“嗯?”
好像被自己的姑姑叫“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似的。
杜思人说:“你之前说你到锦城来,是因为逃婚。”
“对。”林知鹊脸不红心不跳的。
“为什么逃婚?……可以跟我说吗?”
她小心翼翼的语气与刚刚在电话里问杜之安“可以跟我说吗”一模一样。
林知鹊心想,好吧,虽然目的也许不同。此时此刻,她好像接近了某些曾经只杜之安拥有而她从未有过的东西。
“我的未婚夫是我爸爸安排的。可能不只是逃婚。我也想离开我的家庭。”
前半句是假,后半句是真。
她的腰与脚底都隐隐作痛,索性在楼梯上坐下,她心想,反正这个世界并不属于她,干脆把什么都说个痛快,杜之安可以向姑姑倾诉,她凭什么不可以?
杜思人不言语,好像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出生在单亲家庭,从小是和妈妈一起生活的。你别误会,”林知鹊冷笑一声,像要打消掉杜思人同情的念头,“我有爸爸,只是我爸跟我们不住在一起,他每周会来看我们一次。我妈妈没有什么学历,生了我以后,就辞了工作在家带我。我爸买了一套房子给我们住,每个月会给我妈一笔钱。”
杜思人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坐下。
她低头,边说话边看着自己赤着的一双脚,而后,停顿了几秒,抬起头说:“我是情妇的女儿。”
她看不到杜思人的表情,兴许是吃惊、鄙夷,亦或困惑,反正大概不会是跪在茶几边上温柔倾听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我妈妈有很多次下定决心要离开。她先是带着我,我们收拾行李去了火车站,在检票口前边,她抱着我大哭,问我将来要怎么办,问我,不能见到学校的小朋友了可不可以?不能再穿漂亮衣服,也不能再吃开心乐园餐可不可以?”
杜思人一言不发地听着。
“后来她好像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有几次学校放学,一直到很晚她才来接我,我们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如果下次她很晚都不来,让我打电话给我爸爸。”林知鹊表情平静。“从小到大,我记得最深的就是我妈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生了我,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接着说:“我爸是个很冷漠的男人,对他来说,老婆、情妇、子女,都只是他的价标而已。他靠着这些来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成功、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柔情。我不爱他,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爱过我。”
“——所以,我是作为一个错误被生下来的——”
被养育成一个想逃离却很懦弱的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却还矫情地想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她张了张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她的喉头,让她再难说出后边的话。
杜思人伸手,将她身边的吹风机拿走了。林知鹊扭过头,看见杜思人探出身子,从地板上拉过来一个接着电的老旧的插座,“天冷,不吹干的话容易着凉。”
她把吹风机接上电,打开,伸手来帮她吹头发。
她要从她手中接过来,她躲开了,吹风机的声响太大,她好像是说:“烫手。”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或许坐了1分钟,或许有5分钟。林知鹊的脚底冰凉,用得很旧的、辨认不出牌子的吹风机在她的耳边轰鸣,匀匀的暖风顺着她的发心吹到她的发梢,从她的发梢吹过了她的背脊。
这暖风又顺着她的胸腔上涌,汇聚成积雨云般沉甸甸的潮湿的东西,她站起身来,发丝滑过杜思人的指尖,她回身,俯视坐在楼梯上的杜思人。
杜思人还拿着轰鸣转动的吹风机,愣愣地仰头看了她几秒,关掉了电源。
林知鹊笑笑,对杜思人说:“我刚刚说的都是编的,你不要当真。”
她走下楼梯,边走边说:“我会尽快找到新住处的,这两天打扰你了。”
第10章 3-4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投影屏幕上的女人在唱一支英文歌。路小花顺着剧本读,翻译道:“一个吻还是一个吻,一个……”她转头问杜思人:“这个是什么?s-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