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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者的蜜糖 (何清眠)


  四十岁的时候,乔淑萍接收到了一位她职业生涯内十分特殊的患者——雍山山。她在这个孩子身上花费了巨大精力,仍是不能解决根源问题。
  同年她的女儿不幸车祸去世。
  身为数一数二的心理医生却不能治好自己的心,孤身一人的她选择远去异国他乡忘却伤痛,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有人找到她,告诉她雍山山的病情复发了,作为主治医生的她自然有责任继续进行治疗,于是她再次回国。
  乔淑萍还记得四年前第一次见到雍山山的情形。
  本该风华正茂的男孩却形销骨立,似乎一阵清风都能带倒他,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没有捆绑鞭挞的痕迹,但随处可见青青紫紫磕碰掐捏的新旧伤口。面上唇上毫无血色,眼圈青黑,双目无神,明明刚刚成年,看起来却枯槁难支。
  乔淑萍第一眼见到,就看出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孩是位重症的“瘾君子”。但这并不是他父母强行带他过来的主要原因。
  敏感警觉、惊慌易怒、思维迟钝,感知觉障碍,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拒绝他人的接近,拒绝与社会的接触,更拒绝谈论回忆起被绑架虐待的经过。
  乔淑萍认为这些症状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基本吻合,也一直按照这个诊断对雍山山进行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说起来容易,但实际上,单单是接近雍山山,在他心中建立一个友好善良的形象就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即便如此,一时半会治疗好雍山山绝非易事。乔淑萍在尝试了多种已验的方法均为无效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突然戒断高浓度的成瘾药物会让患者时常陷入精神濒临崩溃的境地,再加上PTSD以及不明药物对他造成的亦真亦假的幻觉,雍山山的意识很有可能自我封闭再也不会打开。
  乔淑萍决定对这个穷途末路的男孩使用一种她自己研究的,尚未实践过的催眠治疗方案。
  说实在的,把这种方案称之为治疗相当不准确。世人皆知大禹治水,重疏不重堵,而这种方法却是重堵不重疏。短期内有效,长期的话并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更何况,患者现在精神和心理对药物都有严重依赖性。所以这种催眠方案简而言之就是通过类似于催眠术的方式逐步封锁患者对这一重大创伤的的记忆,再辅以镇静催眠的精神药物,双管齐下,“堵”住源头。副作用就是不能彻底治疗PTSD,疗程结束后,患者仍会出现感情受限甚至不能感受到爱,以及对社会活动的疏远,还会出现对经营人生未来的兴致缺缺。
  乔淑萍将这个方案告诉了雍家夫妇,以征得他们的同意,并坦言告诉他们,患者的情况太过复杂,就算请了国际一流的专家会诊短期内也不会有其他的方法,而她这个方法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只不过尚未经过实验,可能会有风险。
  王芫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收到彻底地治疗,但每一次当她看着那双在清醒时泛着亮光的大眼睛,听着小儿子崩溃时一遍遍嘶叫着“妈妈别走”,抚摸着一点肌肉也不剩下的干瘦的脊背,她那颗本就不坚硬的心更加柔软疼痛起来。
  雍城良搂着憔悴的妻子,沉默着同意了。
  当然,故事总是这样发展的。雍山山的病情在乔淑萍的治疗下经过两个月就已小有成效,患者对于那三个月的创伤毫无印象,不会再出现幻觉和精神紧张,唯一的问题是顽固难除的心理性成瘾。
  乔淑萍发现雍山山喜欢看她书架上关于语言方面的书,就建议雍家夫妇有意识引导雍山山学习这方面的东西,全神贯注地学习总能分走一些对瘾症的注意力。
  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治疗,乔淑萍叮嘱雍山山的家人安排定期回来进行心理疏导,雍山山乖乖听话,虽然此时的他已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受过心理治疗。但不知道真的是PTSD后遗症或者天性使然,他对这些事情没有一丝一毫探求的欲望,父母总不会害他,照做就是了。
  “四年后,这一家人再次出现,曾经那位患者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崩溃的状况。”
  乔淑萍在黑色的笔记本里记下了这一句话。
  事关心肝宝贝小儿子,王芫亲自去机场接机。
  两人也算是熟识,一路上聊天也不会太尴尬。
  得知乔淑萍在美利坚谋得一份工作,并且与人重新组成了家庭,这次如果治疗顺利的话仍旧会回美国去。
  想到临近新年,乔淑萍短时间内也没法回去跟家人团聚,王芫内心歉疚。
  “不用觉得抱歉,身为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乔淑萍洞察了她的想法。她知道雍家对这个孩子的看重,作为一位母亲也能够理解这种急切的心情。
  晚餐时,乔淑萍要求坐在雍山山对面,好方便观察他。
  雍山山对这位温柔的女医生有印象,在感受到她不会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时略微向她点点头。
  乔淑萍也回以微笑。
  她看到雍山山给身旁的年轻人夹菜,动作坦然中带着讨好。
  真有意思。
  她是位心理医生,最能从别人的神态动作中寻找蛛丝马迹。雍山山这一动作,在旁人看来非常简单,但在她眼里却是复杂无比。
  来的路上,王芫给她仔细讲了雍山山现在的情况,也提到雍山山曾经对别人使用暴力,攻击对象就是这位叫林秦的年轻人。而此时雍山山这种讨好,未免不是对自己施暴对象的补偿。另一方面,王芫说雍山山最近有自闭倾向,她目前没有看出来,但从雍山山对待林秦的态度来说,林秦很有可能是一个突破点。
  饭后,林秦陪着雍山山看书,乔淑萍就和雍家夫妇进了书房。
  “如果你们和山山都已经做好准备了,那我可以先给他做个心理评估,这样可以更细致地了解他的情况。”乔淑萍又补充道:“目前为止,三三的情况没有以前那么严重,这是好事,但很有可能有不可控的情况发生,我希望你们应该有一个心理准备,毕竟我也不是万能的。”
  雍城良:“我们都明白,乔医生,辛苦你了。”
  他和妻子相携朝乔淑萍欠欠身。
  乔淑萍哪里敢受,连忙扶住两人:“这是我的指责所在,我一定尽力。”
  雍家按照乔淑萍的意思准备了一间舒适齐全的会客室。
  乔淑萍让雍山山每天跟她一起在会客室里看书或者听音乐。
  乔淑萍特意打扮得更亲切以降低雍山山的防备心。
  头两日,两人基本没有什么交互。
  又过了几天,乔淑萍能够和雍山山说上几句话。她偶尔会轻声讲一些自己早夭的女儿的小故事。雍山山在一旁或者看书或者放空,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没有。
  十多天后,雍山山已经能在乔淑萍讲完故事后说一点自己的看法。乔淑萍趁热打铁,让雍山山讲一些自己能记起来的,开心的事。
  就像秘密交换一样。
  此时正是傍晚,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纷纷绵绵。温暖的室内流畅悠扬的乐音在耳边滑出翩跹的弧线,正好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喝写什么?牛奶?红茶?白开水?”
  “……嗯……牛奶。”青年回答完之后,礼貌地说了声谢。
  乔淑萍当然体贴地倒出了一杯早已温好的热牛奶拿给他。
  雍山山起身接过:“谢谢。”为表示礼貌他先轻呷了一口。
  牛奶没有太凉也不会太烫,刚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好了,那么,切入点是什么呢?
  她坐在雍山山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旁放置的,隐约看得出织物形状的毛线和棒针,也不开口催促,而是慢条斯理地织了起来。
  打到第七针的时候,一旁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那个,您在织什么呢?”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想要跟他聊天,现在却反而不搭理他。
  “织一双手套。”乔淑萍答完又不说话了。
  青年不得不再次出声:“是织给您的孩子吗?”问完他就有些懊恼,他听母亲提起过,乔医生的女儿早夭了。
  乔淑萍手一抖,松了一个线圈。
  “对,是给我的儿子。”她把线勾了回去。
  青年微讶,想了想,大概是她的继子。
  不断跳跃于左右两跟棒针的蓝白灰三色毛线让他看花了眼。
  “真好,那他拿到礼物一定很喜欢。”青年显现出一丝羡慕:“我妈妈她就不会织这些,我小时候的毛衣毛背心什么的都是我外婆给我做的。”
  大概知道医生会耐心倾听,他又继续说道:“虽然感到有一些遗憾,但我又不是小姑娘一天总惦记着这些事,不过妈妈她大概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窃笑,“我小的时候不懂事,曾向她抱怨过这件事,她居然就去学着织毛衣了。但可能她真的没有这种天赋,我偷偷看到过她织给我的一件据说是背心一样的东西……哈哈……真的好丑哦,而且竟然连袖子都忘了开口。”青年不自主地趴在沙发扶手上,一边看着女人手中的针线,一边嗤嗤地笑:“她不得不拆了重新织,结果不是漏了针就是脱了线。最终,那件只有一个袖口的还没收线的糟糕的毛背心被她气得塞进了衣柜里,后来她再也没织过毛衣,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青年偏了偏头,微微合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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