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车站位置偏僻,离学校也远,很少会有实验中学的人过来。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殷渔的时候,颇为惊讶。
大约是半年前。
殷渔穿着实验中学的校服,背的也是这个黑色书包,头发比现在的稍短,眉目英挺地站在那里。那天许书砚迟到了,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谁知许岩也没到。
他在街边商店买了瓶矿泉水,边往外走边仰头灌下,一气灌了大半瓶。再抬起头,身前赫然立着个人,差点撞到。许书砚下意识要回撤,不期然看到对方身上的校服,和右耳垂上一颗小小的痣,一时竟没能挪动半步。
那人的反射弧大概能绕地球一圈,那么近的距离,愣是几分钟后才转过头,愕然看向许书砚,同时飞快地跨出几米,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只不过他等人确实很专心,隔开距离后,立刻转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驶来的汽车。
所以仅凭这粗浅的一面之缘,殷渔对许书砚没什么印象。
那时的许书砚整日埋首于备战省选,NOIP是全国赛,要想参加,必须先通过省级选拔,自然顾不上闲时的风月。只不过父亲搬家后,每周六会到那个公交站去接他吃饭,出于这个约定,他只在周六下午放学后去那。
就那么巧,每次去,殷渔都在。
据许书砚观察,殷渔在等一辆黑色的奥迪。那车的曲线饱满流畅,车身光亮如镜,大气优雅,很有辨识度。
今天也不例外。
几分钟后那辆奥迪开过来,在殷渔面前缓缓停下。司机先下车,从车头绕过,快步走到后座拉开车门,撑起一把伞。
从车上下来,走到伞下的那个人一身笔挺西装。看上去年近五旬,身材却还保养得当,双眼富有神采,却不似殷渔的浓眉大眼,倒有几分许书砚那样清秀的书卷气。
殷渔露出一个明朗的笑,乖巧地叫一声“爸爸”,还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肩膀。那笑容耀目,叫人愿用成山的珠宝去交换,与平日学校里那个桀骜不驯的样子相去甚远。他很快被带上车。
许书砚目送汽车离去。
然而这一次,当黑色奥迪从眼前开过的一刹,他清楚地看到副驾驶座上的殷渔正看着自己。
他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许书砚半眯着眼睛,提起一边嘴角,细细玩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NOIP为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英文缩写)
(注2:N市为架空)
文肯定不坑。一点存稿,一周五更,一四不更。
先走肾后走心
☆、绕指柔
又过去两辆113路,许岩从第三辆的窗口伸出头,朝许书砚招呼:“上车!”
车上还有不少空位,许岩旁边就有一个,他殷切地看向儿子。然而许书砚上车后就近坐在司机后面,他只能讪讪地收回目光。
他戴了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偏分,衬衣扣到顶,一双褐色皮鞋擦得铮亮,一路上不时朝前方的儿子瞟去。
可惜许书砚一次都没有回头。
*
许岩半年前新搬的公寓就在车站附近。
父子二人下车后,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一条长长的上行台阶,静默不言。
台阶坡度缓,两面石壁爬满了深红浅红的蔷薇花,颇有能立时入画的婉约之美,一路赏景倒也不觉得累。抬头望见隐现在茂密树丛后的红色尖顶阁楼,许书砚暗忖,这种小清新的调子一看就是赵小颖的风格。
许岩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里传来女人聊电话的笑声,得意地说着“因为我喜欢啊,我家老许就买了,不过是一套房子嘛”,他不禁面露尴尬,手上的动作有片刻停滞。
许书砚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倒是平静地等在一旁,进屋看见赵小颖,叫了声“小妈好”。她新烫了头,过肩的小波浪与额前的刘海一道将整张脸衬得小巧可爱,看去仿佛小回二字头的年纪。
“……我这儿有事,下次聊。”赵小颖飞快挂断电话,两只手拘谨地在围裙上擦拭,僵硬地笑着,“哎,回来啦!菜都做好了,我去给你们端上来。”
屋子南北通透,有涌动的风。壁龛的青瓷香插里,散落着伽罗大观燃尽后留下的香灰,馥郁甘醇的气味因风苏醒,四下飘散。
许书韬的遗照摆放在作为客厅和餐厅隔断的博古架上。
“那个,”席间,许岩清清嗓子,打破餐桌的沉闷,“下周三是你弟弟的祭日,你那天要不要回来……”
“不用了,”许书砚咬一口排骨,“你们分点香烛给我,屋里有个炭盆,可以在那边烧。”
“也行,也行……”许岩揣着重重心事,索性放下碗筷,“你要不然还是搬回来算了,高三这一年很关键。你搬回来,小颖回娘家照顾书莹,我给你做饭。行吗?”
赵小颖捧着碗,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啊,你就搬回来吧,这里也是你家。”
许书砚看着俩人拘谨的模样,一不留神笑出来,声线却清冷,讥诮道:“终于想起要做慈父慈母了?”
许岩和赵小颖面面相觑,一齐噤声。
许书砚几下吃干净,扯了张纸巾擦嘴,“你们把这份心放到许书莹身上吧,我都习惯了,没事。”
*
夜晚,许书砚又梦到了许书韬。
泼天的大雨,他瘦弱的身躯被重物压着,许书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开。
天色昏黑,空旷的郊野,前后望不见一个人。
许书砚顾不上撑伞,抱着许书韬在狂风暴雨中没命地狂奔。怀里的小人筛糠似地瑟瑟发抖,紧紧贴着他,却没有一丝热气,像抱着块寒冰。雨水糊住他的视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去,丝毫不敢放慢。
也不敢低头去看,一心只想赶快找个有人的地方。
许书韬闭着眼,睫毛簌簌抖动,小脸惨白,气若游丝地叫着“哥哥,我冷”、“哥哥,疼”。
后来终于没了声音。
他颤颤地低下头,怀中只剩一具枯骨。
许书砚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撑着坐起身来,重重喘气。辨出黑暗中熟悉的家具轮廓后,才稍微放松。
四下万籁俱寂,他打了几个喷嚏。
大概睡前忘记关窗,窗边的纱帘随风翻动。
关上窗户,他去厨房倒水喝。不料一着急呛得猛咳,一个吞吐间,哭声从喉咙深处打着滚往上翻。瓷杯跌落,在流理台上骨碌碌滚过。白水洒了一地。
许书砚眼瞳大睁,捂住嘴,颤抖着倚靠橱柜滑坐。
*
他曾经有一个弟弟,叫许书韬。
四岁那年,赵小颖大着肚子嫁进来成为他的继母。那时她刚从美院毕业,是许岩的学生。她年轻漂亮,一双清澈的鹿眼,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许岩为她付出很多。
他们的儿子许书韬满周岁后,许岩为圆她做自由画家的梦,到处托关系给她办画展,两个人天南海北地游历采风。
本来雇了保姆照顾许书韬,可他只有被哥哥抱着才不会哭闹。于是辞了保姆,由许书砚独自照看。
许书韬从小就和哥哥亲,非常黏他,一刻不见就大哭大叫,夜里只有偎在许书砚胸前,蹭着他的颈间才能安然入眠。他睡得快,也睡得沉,不知道许书砚喜欢在他睡着后捏他的耳朵。
他幼白的耳垂有一颗褐色的痣,小小的一点。
许书砚轻轻地揉捏,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也慢慢睡去。
他对赵小颖虽然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弟弟却非常喜爱。许书韬长得像女孩子,浓眉大眼,睫毛纤长,小刷子一样。粉白的脸蛋,看向许书砚的时候,眼睛如星子一般扑闪扑闪的,他心都快化了。
既当爹又当妈地将他一手带大。
直到十五岁的夏天,许书韬意外身亡。
秋天入读高中后,许书砚便从家里搬出去自己住。
*
再闭上眼,他脑海中先浮出许书韬的脸,然后是殷渔的。
他们确实相像。
许书韬要是活着,长到这个年纪,必定与他八分相似。
*
周四下午有两节课的数学测验,许书砚一节课不到就写完上交,迎着一片惊愕的目光,悠然走出教室。
刚过秋分,溽热不复。墙角的野草繁生处,此起彼伏的虫鸣蓦然加深了秋意。
他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喝了几口拧好瓶盖,手指握住瓶口,绕过教学楼,朝南门走去。
路上碰见不少低年级的女生,挤在一旁注视着他窃窃私语。有风吹过发梢,许书砚偏头看去,嘴角衔着笑,朝她们眨一下眼睛。
身后炸开小型的声浪。
他双手放进裤兜,眼尾拉长,兀自笑开。大概阳光太好了,晒得人骨头犯懒,就容易发蠢。
走过大门紧锁的仓库,姑娘们细甜的嗓音消失,前方传来一些细细簌簌的动静。未等他反应,顷刻变成厉声大骂。
听不出有几个人,但能听到重物砸落的声音,推撞声和咆哮。
许书砚快步跑去,躲在仓库高墙的拐角后,看见殷渔和三个男生打了起来。殷渔背对他,看不出好赖,另外两个人坐倒在地,眼眶乌青。还有一个瘦得跟电线杆子似的弓着背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块砖,眼中愤怒的火星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