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就想给你拜个年,结果你走得那么早,我等到二十一还没来,小郭说肯定是先回去了。我就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带回来一点小吃,拿回去吃呗。”
他年初一就给大部分老客户都打过拜年电话了。客人知道他一向周到,也不拒绝:“让你服务还拿你东西,你看看,我今天什么也没带。”
李孜把人送到门口:“那是,老来我这儿花钱,我肯定讨好你呀。”
他笑着等人脚步声远了才转身往屋里走。
深春还是凉,门口站一站风就往毛衣的针角里钻。
转头还没走一步,他突然回身,没躲过身后人发难。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没有他想象那么大,大约只是想轻轻拍他一下,落在肩上的时候已经很温和了。
李孜面不改色:“哪位?”
来人没说话,肩膀上的手摸到耳侧,顺着右脸往下,隔着耳鬓细碎的头发磨蹭脸颊。这是双男人的手,粗糙厚实,指节凹进去的部分有几处细小皴裂的伤口。李孜心脏漏跳一拍,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双腿都有点打颤,嘴唇哆嗦:“杨学海。”
杨学海突然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似乎笑了一声,很微弱,要不是李孜听觉比健全人敏感也许会漏掉。李孜连忙伸手往前摸,把人扶好:“小郭!水!”
郭绥一阵小跑端着纸杯子出来,不明就里:“杨先生回来啦?好久没见了。”
“行了,你该干嘛干嘛。”李孜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带小轱辘的,像是个行李箱,而且很大。李孜以为他刚从广州回来:“刚下火车?”
杨学海喝了水,嗓子还是哑:“谢谢。”
李孜抱臂:“老大不小了,少抽点。”
杨学海沉默,突然说:“我离婚了。”
李孜吓了一跳。杨学海说:“能不能借你这个地方睡两天?我租了房,但是上任房客还有三天时间才能搬走,临时找不到个地方住。不用床,你办公室的沙发就行。”
李孜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你房子呢?”
“给我老婆了。”杨学海有点苦涩:“壹壹跟她,一个女的自己带孩子没点钱哪行。”
李孜笑得恶毒:“人财两空,可以呀杨学海,你出息了。”
杨学海仿佛听不见他的嘲笑,恳求:“我就睡两个晚上。”
李孜踢了踢他的行李箱,趁火打劫:“行啊,给你张床,一晚上一百。”
杨学海很高兴,搓搓鼻子:“哎,好。”
李孜轻哼,甩了条毛巾给他:“洗个脸,自己找个空房间。我没工夫管你。”
下午客人不是很多。有师傅在做艾灸,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闻一会儿觉得精神很放松。杨学海从洗手间刮了个胡子出来,看到郭绥在厨房里折菜。他走过去:“要帮忙吗?”
郭绥回头,笑笑:“不用不用,哦,微波炉里面有热牛奶,老板让我给你热的。你喝。”
杨学海打开微波炉,牛奶有点烫,他低头看纸盒子里晃荡的白色液体,又放下。
“你们老板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呀,生意不错。”郭绥把水龙头打开,水流哗啦啦的:“上个星期生日还请我们几个下馆子来着。”
“他上个星期生日?”
“嗯,惊蛰嘛。”
杨学海点头:“时间过得真快。”
郭绥折好了菜:“哎呀,没姜了。忘了买,我出门前还提醒自己来着。”
杨学海拿起牛奶,这时候温度正好,他喝了一口:“我去买吧。”
“谢谢啊,过了坡左转一直走有个小菜市场,买五块钱就好。”
杨学海边走边喝奶。街上已经有提前放学的小学生嬉闹,大部分是刚刚买菜回来的老年人和妇女。一个流浪汉,没了双腿,躺在一辆铺了旧衣服和毛毯的夹层板车上。他用手划地使车子向前行驶,车尾放着人头那么大的音响,远远就能听到音乐,还是首你死我活的情歌。打击乐强烈的节奏和电音激昂慷慨。杨学海在经过他的时候瞥到他空荡荡的裤脚,挺惊讶的。那流浪汉目中无人地昂起头,哼着歌就走了。
杨学海忍俊不禁。他这辈子见识的残疾人各个活得理直气壮,倒是健全人一个比一个窝囊。
他很快找到了菜市场。卖菜的小姑娘一边玩手机一边懒洋洋说,左边是生姜,右边是老姜,呐,今天新到的广东的沙姜,炒菜最好了,特别香。杨学海心里打鼓,他像个五谷不分的学生,站在一堆四仰八叉的土黄色块状物前措手不及。
买了姜他又问:“姑娘这附近有卖花的吗?”
小姑娘指了指角落:“你去看看收摊没有,他有时候比较早走。”
杨学海找到角落里卖花的摊子,人家正要走。他好说歹说终于让他挑了几枝洋桔梗,用印有白色小圆点的透明塑料纸包好,看起来至少和超市里为教师节或母亲节做促销活动的赠花差不多水平。不过聊胜于无,能做到这样杨学海已经很满意了。
郭绥就等着他的姜炒菜了:“多煮了点饭,一起吃呗。”
杨学海知道是李孜的意思心里很暖和:“好。”
他转头在办公室里找到李孜,战战兢兢把花拿给他:“听小郭说前两天是你生日,没来得及送什么。刚才看到有卖花的就当补一个吧。”
他生怕李孜不收。李孜接过来摸了摸,随手放在一边:“床位费还是要给啊。”
杨学海讨好地笑,连连点头:“给,肯定给。”
贾原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杨学海只好识相地回厨房帮忙。
李孜手里玩弄着花,若有所思:“怎么了?”
贾原捧着电话,很为难:“秦老师那边的助理打来电话,说片子是过了,但是制片方和电视台领导都不喜欢小伍这个角色,要全部砍了。我也不敢说什么,老板,你给秦老师打个电话吧,小伍不能白做工呀。”
“行,我问问。你别急。”李孜接过他的手机来给秦燕钟打电话。
秦燕钟给的解释是:“其实只是个小角色,砍不砍呢对整个剧情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上面的意思是说,这个角色太负面,对整体的宣传效果不好。我们还是要以主流价值和正面导向为主,我也在积极和他们沟通。但是你别太乐观,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如果上面发话,一定要砍,那我是真的没办法了。请他们俩也理解。”
李孜当场就火了:“秦老师,你们不能欺负小伍脑袋不好使就随便砍他。他是辛苦做了工作的,你现在一句话就说全部不要了。这是不合理的。”
秦燕钟说:“我怎么欺负他了?谁不是辛苦做了工作的?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整个剧组好几个月的努力,这是人家投资方几千万上亿的钱!人家主角配角被删戏还没说话呢!”
李孜还想再多说两句,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孜把手机还给贾原:“有没有和剧组其他人员沟通过问问情况?”
“助理说审片子的时候,领导就说了一句,瞎子的部分要删。秦老师其实也是不太乐意的。但是小伍的确微不足道,所以……”
李孜冷笑:“人家就是欺负你软柿子好捏。”
“那现在怎么办?”
李孜摇头叹息:“事情还没定论,等定了再说吧。你定时问问人家助理情况。”
“哎,好。那万一要是真的全部删了……”
“那你也只能吃这个亏。就当是出去见了一趟世面回来。”
贾原的脸垮了下来。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把戏拍完了就没事了。
李孜也恼怒。他好不容易盼望着那个小傻子能给他涨点财运,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拍戏之前他可是大肆宣扬他们这个店里要出个电视明星的,连贾小伍去试镜的照片他都让郭绥洗了好几张放在前台,逢人就要介绍。店里谁不知道小傻子要出名了?秦燕钟两句话就想把他打发掉,那之前的功夫不就白做了?
李孜脸上火辣辣的,这要是以后有人问起来岂不是要被看笑话?他李老板平生最好面子,秦燕钟无疑是在打他的脸。可他能做什么呢?这一巴掌他不想挨也得挨下。
杨学海见他整晚脸色都不好,也不敢和他搭话。晚上关门打烊了,他装模作样地帮李孜收拾床罩被子,李孜像是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你睡哪张?”
杨学海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我自己来吧。”
李孜放下,坐在旁边。杨学海一边铺被子一边看他:“心情不好?”
李孜点了根烟,把刘海別到耳后:“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儿。”
杨学海笑:“你就是爱操心。”
这是个善意的笑。但李孜横眉冷对:“我要养活这么多人呢,我能不操心吗?”
杨学海温和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你别太勉强自己。”
李孜扭头,不说话了。
杨学海铺好了床,两人面对面坐着抽烟。
郭绥在外面把闸门拉上,屋子里变得特别安静。
李孜很不习惯这样的杨学海。杨学海去了一趟广州好像沧桑了,即使不看面貌李孜也能感觉出来。他想杨学海是老了,牙不尖嘴不利了,手脚也没有以前利索霸道了。老王八再横,没了那身壳就是一堆可怜兮兮的肉。但李孜不想同情他,那是他杨学海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