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她艰难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踏出轻触地面的第一步,重如磐石,又轻飘胜浮云,又或许早已忽视了对行走之重量的感知,身体失去了平衡似的正在左右摇晃着前进。她以她一贯的行走速度向他挨近。只需五步,她又将将他远离,或者仅需通过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哥哥……”
祁安听着心里无人应答的呼声,像传自一座寂寥且又不见半寸天光的万丈空谷深处。那声音在寻找已不在它的世界中存在的霄汉。脆弱而无力地呼叫,未出口的声音,只喊给心中的自己听,提醒自己仍在纪念。对命运早有安排的一种认可和屈服,却以尊崇大自然的礼节去看待。
她慢慢踱经他的身边,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他在她彻底经过他的身边之前,放下举着的平板电脑,拉下了耳机线,不动声色地向他自己的右方移步,双脚稳稳并立于绿色草坪的最边缘。她的左脚踏上他左脚的隐性印记,而后逐渐远离。
擦肩而过之际,她似乎听见了遥远的一声浅浅而悠长的叹息。似在潜泳良久,任身体漂浮出水面之后亲闻的,源自一整个蓝天无有压迫的那阵阵旷远的芬芳。曾有那么一刻,宁静的海面没有漾起一层丝薄的波浪,她闻到丝丝缕缕在他身旁温柔地晕染开来的气息,有些刚硬,却温暖,在他脊背后的背风处不用伸手就能够紧紧攫住,深藏在心。她感觉到左身旁他静立的身体,发出低声的呢喃,语义模糊,却是敞开心扉般如泣如诉。她无知于他的将来,却听到他谍影重重的过往。陌生的关怀情感,只能穿透恐惧互相靠近以细腻地去感受,怀着增值的能量,然后各自就着各自的步伐继续前行。
“Goodbye……”
停留在远离了狭窄小径的宽阔大路上,祁安向左后方眺望。他背着她,依然面向外湖,肃然伫立在她的一角余光里。大衣衣角在偏向风中状似不安地颤动着,焕发出超然的平静,漫进天幕里,有风拂原野的浩荡。
渐渐地,她在自己正视前方的余光中觉察到他转身的幻影。慢慢地转身,伸手按着暂停键慢慢拉下耳机线,音乐彻底消失,心里也翻起了微妙的波澜。她已有些不想再追着他的背影观望,并且也已经没有这种不可妥协的必然。
祁安在大路的那一侧,遥遥地痴痴望着他,没有埋着躲避念头的潜意识,也没有神色的慌张羞赧。她凝神直视着他,隔着一条街和往来人群的距离,她清晰看见了他脸上不经修饰的灿烂而明媚的自然光彩。
没有遮掩,她任那两滴眼泪滑落在直视他的镜头里。仿佛仅仅望着他举起的镜头,她也能够继续透过他的双眼直达他的内心。她把棒球帽摘下拿在手里,风将她的长发往后扬去。她露出整张脸颊,朝着他笑,笑得很用力,好像真的很开心,拿着棒球帽的一只手欢悦地扬起,以至于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经遮掩,略一停顿下来直直看着她,忽略她脸上的泪痕而浮上各种会意的微笑。好像总有一种私人情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共享的,他们直接从其表面形式获得属于自己的情绪,而不必去究其蕴含的深意。
看着他放下单反相机,她敛起笑颜,重重地咬红下唇。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微红的眼眶里散发出湛蓝的温煦光芒,却又满载着黑洞的深邃,专注而凝练得令人眩晕。这几乎让她再也不能移开双眼。
“再见……”
祁安向他默启双唇。他微微上扬着嘴角,柔和在笑意里的禅性却经过放大似的愈加明晰,仿佛他才是那个能够看透他人的前世和过往,却又不执著于说出而以此取乐的人。视线缓慢顺着他的身体下移,停在他的粉红色运动鞋面上,是作最后的告别,向那个十五米之外的任意往来的人。
“Alles Gute……”
祁安边戴上棒球帽,在他眼前朝后转身。博物馆主楼,一座仿佛正于隐居中却被打扰了清寂的仿古建筑,钢质的伸缩拉门仍大方地向外敞开。
她走得很快,拔着已经磨伤了的双脚,在他的双眼下以告别的伪装匆匆逃离,趁尚未闭门之前躲进那座常年免费开放的博物馆。
躲进一座博物馆,便又在心里成功开始扩建了另一座博物馆。直往黑暗的深处,越走越渺远,越走越微小,直至成为尘埃里的一份子。所以,祁安也许永远不可能以渺小进尘埃里的微缩视野,看见纷杂的宇宙里,他正向她迈开却又顿下,顿下后又迈开的步伐。已不能细数坚定和犹豫的次数,果决和彷徨也已被无数次地交替着踩在脚下,前方的未知和不确定或许会蛊惑彼此慎入。
无需经接待登记,自家阁楼般往来畅通无阻。在黑暗的深处,在即将转弯跨上一个楼梯之前,祁安在墙边转身,朝七十米之外的一处遥望。那人早已将他稀薄的影子一并带走,曾经在场的丝毫痕迹早已被来往的人轮番踩踏分割。可她却仍然见得那人凝神注视的模样,她看见他的蓝眸湿润得快要溢出透明的泪珠来,她看见他鲜红的唇角扬起的是透明的禅意,她看见他似经过精雕细琢的温柔而深刻的脸庞上有年岁的光华,可这一切却叫她不忍再多视,甚至近乎无地自容得一心想要逃离。
祁安走出黑暗,靠在门柱上,冷静的视线向外扫视,每一处都观瞻得尽可能地遥远。
正对面茫茫的湖面已经融进了苍白的天际里,好像远处的绵山已覆盖在抛起或洒落的浓雾里。一面无垠的天地相连的苍茫的白壁,将这个区域隔在这一边,只有沿着岸边的陆地走,此外别无出口。
祁安抬起头仰望天空,尽管苍白,却仍有压迫,不是来自那些暗沉的云,却是浓云拔过之后那些过分闪眼的白,白得失去物理重量,没有尽头。穷极白的尽头依然找不到蓝的白,会在人的心里剜开以供藏身的巨大空洞。头继续朝后仰,双眼望进头顶上屋檐之下的深灰。放远的情思瞬间被逐进内心的某一个偏角,触摸不到,没有规则的形状,却占据着萦绕不去的存在感,逐渐共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重量,超然于电脑包和帆布袋的重量,间歇的蛰伏,偶尔蹿出那一个偏角,却依然在身体里四处涌动,直至最后成为本身的一种亦动亦静的属性,最终被判定为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
升起降落沉重的呼吸,将体内的热气往外驱赶,清理出更多闲置的空间。祁安双手插着口袋,转身低头慢步右行,在一群安保人员面前经过,脚步里步步释放出飘忽不定的犹疑。他们提醒她今日将在四十五分钟之后闭馆,要赶快抓紧参观,口吻里带有善意的戏谑。她听到身后走来的一对女生对他们的这一提醒发出难以置信而略有失措的惊呼。
仰头张望文澜阁正殿,重檐之中的青蓝二色失却了晴朗天空下应有的灵秀,倒涂一层阴沉的暗色。浑重的色调感受,隐隐透露出曾经熟悉的安全感。内里亮起的昏黄色光照,偶然涌动的几处人影,让人误以为这是一进名阁有主的居房。昔日最为普遍的居房样式,如今已是备受国家保护的重点文物,只因它广为传颂的历史经历。看着这处庭院,祁安蓦然产生了回到过去的幻觉。自己家乡的过去,一处处仍在逆着时间的次序在她的记忆中不断后退的过去。
抚摸着栏杆,顺过亭廊,穿过墙间门洞,缘着院中的小径走,每踏出一步,已被摒弃的虚拟情景便又重在心里更加真实一分。她抬眼朝前张望,入目敞开的大门,倏然张开的口终于默默无声地闭上。已不能理性分清倏忽间一闪而过的是谁的面容,也许只是心中某种萌动的不合理而不可能的期望,突然过分真实了起来。
那三个游客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再也不见有其他活动着的人。刹那之间,所有欢声笑语都在向外退隐,徒留她一人在身后的庭院之中寂静忧愁或欢喜。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旁人烦扰。头顶天上的巨大白幕和周遭四方的黑幕同时向她滞缓而厚重地倾覆而来,野蛮地将她裹进最逼狭的封闭空间里,而她毫无抗拒招架之力,更没有伸手挥开的意愿。
顺从是她一贯的应对方式。从来,她也都是任由自己飘零在自己制造的情感状态之中。就像她盲目乐观着相信自己那预言不到前景的命运,并不会遁入世俗的悲观圈套里,至少她不会因选择承受而即刻面临着覆灭性的戕害或死亡,而若此之经历必然降临由她去经受,那纵使她千方百计去躲避也是枉然,如人于尘世之间终究难免一死。
循着印在脑中的多年前的足迹,穿过叠石假山,来到僻静处的一翼亭子。虽然僻静,却可远观几乎整个庭院的大致景致,就如眺望的不是眼前的重叠实景,而是俯视着脑中格局清晰的三维实像地图。手指轻轻拭擦,并无灰尘,祁安坐倚在吴王靠上,头往后垂仰,顿觉再也不能由此形态发出转变,将以此姿态将年轻的形貌永久固结。
朦胧的幽暗之中,她的意识潜入曾经的梦境,然而乱麻般的影像已无从依据发梦的时间秩序一一重映,间或波动的白色光亮,更是一次次地将刚一重现的一角影像凿得破碎凌乱。闭着眼的祁安紧蹙起双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排牙齿咬得坚硬。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从她的心里疯狂飙出,行动之迅猛剧烈,蛮横地撕扯开了她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在因感到痒痛而溢出泪水的瞬间,她清晰地再见了今日凌晨的梦幻之中,那个孤身站立在里侧山口之中的肃然身影,而那孤绝的身形倏然与那有着红唇蓝眸的脸庞无可挑剔地重合起来,完整着已然远去的他在她梦境的最后留下的真切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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