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视野里已经不是只有那个在冷风中孑然傲立的年轻摊主。从超级市场出来经她身侧而过的着红色鞋面高跟长筒靴的年轻女子,已经用她自己外露的热情将冷峻摊主潜在的火苗点燃。
女子一头闪亮渐变棕黄色笔直长发,笔直的齐刘海俏皮地搭在向两侧微挑的细长眉毛眉峰上方,深红色的唇彩在白皙的脸上张扬着弹性的性感。修长的双腿被肉色的丝袜包裹着,好像它们在被黑色皮质衬裙包拢及没入红色长筒靴之前就是不经庇护地直接袒露在冷空气之中。大红色的短款皮衣使她在性感之外更添一分干练的气质,也更加持她脸上高耸双颧的女权气势。
女子滔滔不绝,拿起桌子上的包包向作为摊主的年轻男子一一交流了个遍。清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不给乘冷风而来的沉默有空隙可钻而紧紧搭着的,是年轻男子就包包问题自信而铿锵的应答如流。女子脸上跃然的笑脸从头至尾都未有过懈怠。也许在每次大幅度弯腰俯首拿包包的间隙,会让脸上的肌肉进行速战速决的放松,而在下一刻抬头微微仰视年轻男子的正脸之际,连她内在潜藏着的热情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彻底释放了出来。开口启齿间,活泼的语汇从唇际喷薄而出。
年轻男子左右来回走动着,举起一只手时而搓搓脸,时而摸摸后脑勺,另一只手则在外套口袋里时进时出,似乎全身都因面前那似火的女子而忙碌起来。从他的身后看不出他到底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受宠若惊。男子带着地域特色的声音尽管自信而铿锵,却不及女子的高亢而清亮。女子总是习惯于将男子的专业介绍性话语,再简而又简字正腔圆地似重点强调地确认一遍,并就着包包的色彩同生活与生命的某种共生性修饰配上适当拖长尾声的感叹性语音。
在她静坐不动地静静观测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后,女子仍在继续细节采访似的询问着各种包包于她似乎还未惊现的个性特色。期间,经过的人总要顿然慢下脚步来侧头观看,似在看火力全开的两人,又似在看璀璨缤纷的包包。在女子付钱买下第一个大红色小皮包之时,年轻男子的摊位已经被几对年轻情侣和几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包围起来。经过的男生也似乎微微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得到了你两个这么棒的包包,下次再见到就是朋友喽!”年轻女子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际,左手拿着一粉一红两只小皮夹高高举在空中,大幅度地扭转着身子跟投眼望去的年轻男摊主挥手再见。
嘈杂的人堆前,辨别不出哪句是年轻男摊主的回应,买了两只包包的年轻女子已经坐进了她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小汽车里。一时压倒性地盖过人声的,是汽车启动时的轰鸣。
祁安觉得离开的年轻女子为他引来的客源,也许是他守株待兔一整天都不会有的收获。围在摊前看包的人们,与年轻摊主几乎全无交流,除了必要的价钱一问。她们做出决定前皆胸有成竹,无需卖主的参考意见。
视线右移,从恢复内敛稳重的年轻男摊主前的一群只管俯首默默看包或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男女身上离开。便捷折叠小凳子上靠着粗大行道树树干而坐的中年女人,胳膊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着,用一只暴露在冷风中的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围巾,整个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地缩在了围巾里。披散的棕黄色头发在风中乱搅着。她的头随着远远到来再远远离去的行人的行走动作而转动着,下巴在膝盖上的手臂上吃力地上仰。整个上半身似快要匍匐在坚硬的地面上,躬起头向人们的行走顶礼膜拜。纯然属于一厢情愿的。脖子也许也会知道时时转动的疲倦,它也会一动不动地朝向一个方向以引导视线专注的目光。好像那远行而去的步调声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或是那将行至跟前的鞋子能带给她某种足以令她一下子放松紧揪着围巾的动作的惊喜。
她离目前门庭若市的年轻男摊主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背后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飘落在她的摊子上,她向前倾身伸长手臂一把把它抓起然后搁至树脚下。左右扫视一遍,将目光停留在她右对面的年轻男摊主的方向上。眼神没有耐人寻味的复杂情绪,她只是看着,近乎木然地看着,好像她看的不是与自身现在无人问津的摊位现况正相反的现象,她看的只是那一个个踩在各式鞋子里的人。那些人曾经从她的摊位前经过,或许将要向她的摊位走来再离去。只是看着,也许有所期待,平静的脸上向上转起的眼睛里难寻一句类似嫉妒的隐语。
祁安从朝这个方向走来开始,就已经注意到这个蜷缩在小凳子上面的中年女人了。在专看年轻男摊主的时间里,几次对上她事先投来的视点,在视线相触后最先转移视角的也是她。是查看一番后自然而然的转移。也许她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能够唤起她的内在情绪,若有也不至于强烈到值得让它外露。她的目光,被什么涂抹上了缺少能够引起某种内在共鸣性情感的而可称之为冷眼旁观的色彩。不具肃杀性,当然也没能招徕客人的温情。她的流转目光似乎在传达一种信息,别人买不买她摊子上的东西没关系,她也依然作为那些东西的所有者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存在着。
正视着年轻男摊主的后背,一直将专注的余光留给同在照着某种规则做摆摊子生意的中年女人的正面。从她踏着曝露在中年女人迎视的目光之下的脚步站在年轻男子的摊子之前,到她持续观测了约莫半个钟头的现在,中年女人片语未言。
没有人有所感悟地接收到她冷然的目光里炽烈的邀请。她最终近乎无聊得不可耐地自顾自坐正身子,从跟前自家摊子上拾起一本类似卖品说明书的东西,以近乎阅读世界名著的专注,神色具备地揣摩起来。身后无关而不懈鸣响的汽笛,身前匆匆而过顺便抛下一丝转瞬即逝而类似狐疑的好奇的脚步声,都无可将她过分专注的心神分离。
背着臃肿黑色背包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信心十足,把每一块鞋面大小的水泥地重重地踩在脚下。那股面对前方将来之景静静流淌出的狠劲,似乎均来源于某种强大能量的一小部分。那种积储的能量,是他将眼之所见,皆经过个人内部化学解析机制的调制而收于心神底处,然后再任时间发酵而成熟。也许是对两位摊主视而不见。也许他们早已被他过滤在了视野之外。只是,经过他们的影响范围时,他像其他路人一样无法将直线行走进行到底。而由此,他将真正进入摆摊的自由贸易区。
像她一样坐在石凳子上,在旁边快速抽完一支烟的肥胖男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通向人行走道的水泥阶梯。那么仔细地一脚一步仔细而温柔地踩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踩入无法覆身的无底深渊,或稍一用力,自身就该染上磨损了公有之物的罪恶之感。那小心之态却让人不得不钦佩,他走路时的精神之专注。之后脑袋一扫寂静淡漠的中年女人,再将他似揶揄又蔑视般的眼神从不小心入目的年轻男摊主身上急速撤离,大摇大摆且慢条斯理地淹没在女人堆之后。
五女一男,各自提着印有超级市场名字的塑料袋子,眼里只有庞杂交错的对方,目不斜视地下阶梯,闹哄哄地成群迅速离场,很快便不知去向。
两个提着时尚日用包包的女生,似乎因在几个不同色泽的小皮夹之间举棋不定,错过了直达某地的公交车而懊恼不已。丢下仍选不定的包包,大声商量着并达成一致地跑过中年女人的摊位,赶去刚开走的这班直达车次的下一个站点,以期不会因自己的贪婪而错过期望中必然发生的好事。
年轻男摊主的生意,也将在度过时近半小时的繁荣期混入低迷之潮。从最后一个在三秒之内就作出决定,离开而继续前行的妇女开始。
荡漾到眼际的发丝也没有抬手去拂。四肢一动也不动地坐了约学生时代一堂课的时间。这并不是她曾有过的打算。也不曾计划过要离开直行到西湖景区的西湖大道,而她现在却确实是在与西湖大道垂直的某一支路上。然而不管此刻身处何方,只要尚有那份念想,她就能见到铺散在冬日里的西湖。
看着别人的动作,数着他们身上可以令人反感的行为,并不是她观察人的目的。酒醉时的暴露,情绪奔溃时的嚎啕大哭,在可以依赖的人前故作萌态,背地里企划着如何将谁一脚拌到,拥有更多可任意支配的金钱,不劳而获更多可随意打发的闲散时间……会在深夜打鼾磨牙,会萎靡不振,会意兴葱茏,会由内部制造各种刺激性气味,厕所如床铺一样不可或缺,又能很快将才进口的美味食物贬为废弃物排出体外……人,只不过是一类称之为人的动物而已。然而却因为具有进化能动性的特异思想性而被自我捧为现世的主宰,并由当下满溢的同情心而施所谓的仁爱予他类异己动物。
看着他们,祁安觉得便是看着附着在他们身上,实实在在而又经过某种情感色彩和内在智性的修饰,虚拟着存在的自己。
稍微挪动了一下脚,麻痹感随即扩散开来,双腿有别于僵住地动弹不得,双脚的感受神经似彻底瘫痪,沉重地漂浮在水泥地面之上。腿部与上半身似乎正处于将断开而又未彻底分离的纠缠不清之际。祁安慢慢将挪动后的双膝膝盖朝中间靠拢,将脚上的支撑性发力点转移至臀上,更加地挺直腰板,让身体保持平稳静止,才不至于让上半身也进入欺骗性的麻痹状态。不让自己在坐着的时候如在云端踩空般的倾翻在地,即使那麻痹感已传至脑际神经转译成为一种理性讯息被她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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