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安啊,你的心思要放轻松,不要过重,想得太多了也一样是作茧自缚。”
“……”
“你今天还要不要去啊?不去也没关系了,他们自家人都早走光了。”
“嗯,还要去看一看的,那个老人饭都煮不起来吃。”
“……”
“我难过了一整夜啊,”老人在好一会儿的的无言中突然出声。“你小叔他本就心直口快,再加上近年来生意不如意,体格方面也不太好,两个儿子跟你上下岁的都还不成材。不管对谁说话,他口气都冲得不行,像谁都欠着他,也着实是有些爱作大过头了。”
“……”
“上个月刚刚买房,上个月吧,算是上个月了。东拼西凑的一百五十多万,还有银行贷款,以后该还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有什么办法呢。问你房子呢,你说买在贵州了而温州的还没买,不怕笑话,有谁愿意嫁到你温州的这山上来?就算有,他们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如果不先借来,这辈子都别想要在市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那时,那两个头发胡子都白了,更得继续单着了。窝在市的边边角里,也总好过这里。”
祁安仍旧仰躺着,侧着脸看着旁边的老人的后背,听着她的说话,却是只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而不作回应。
“当年硬是要出国啊他,学什么你贺原叔叔,在意大利待了五年,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积蓄,赚的用来买飞机票刚好,现在还是得重拾老本行。人家说的话都还听不懂,哪有那么好赚的钱?这边的家,全是靠你小婶在撑着,没有她,等他回来还有家?贵州那套房子的六十多万,全是你小婶天光起早黄昏摸门,省出来的。也是你小叔活该,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抱怨。现在腰背再痛,也要咬紧牙关拼命干了。”
“你小叔,前些天刚在医院里查出眼睛里的毛病,不知道是眼珠子里还是眼角,他们也不跟我说清楚,只说是眼睛,得动个小手术。他做人也确实没对头,现在也是越来越爱作大,心里一有不畅快,对谁都能胡乱出口。他对自己的侄女都这样不知尊重,也难怪会让人生厌。昨晚那样讲话,我真是一夜难阖眼。”
“……”
“阿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会替我把这个整夜惦记着呢!”祁安终于转回头,交握起双手,安放在小腹上。“他想说就说好了,我没想控制他,也不可能做到控制。只是,我倒是还挺好奇的,如果你没有说我就在旁边,他接下去还会怎样说呢。呵呵呵,小叔这次怎么会一接通电话就跟你说起我呢,外面的人情他们又不参与,他怎么也知道我回来了,阿嬷你跟他说的吧,其实他一开始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人家忙里偷闲的一通电话才只讲个半句过半,就被你打断了,呵。”
没有及时的回应。老人坐在床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坐不直,伛偻着背,曾经年轻的脊柱似乎因此缩短了很多,往上却是乌黑发亮的满头青丝。短发因低头而从她的颊边垂下,肉眼难寻半根白发掺杂。她低头望着跟前的地面,也许正盯着自己双脚上不用系鞋带的双鞋。祁安闭上了眼睛,以自己的方式进入那个共同的场景。
“祁安回祁连山来了?这样一个骚货,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事情她倒是那也插手这也管得着,她又……”手机那头的男声所负载着的怨气似乎早已甚于怒不可遏,不无勉强地借用最简单的言辞表达着最粗暴的愤怒与鄙夷,转而不可掩饰地汩汩流出由此认知而衍生的源自自身的失望或沮丧。一句“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在他的首个明知故问后插话进去,于他似乎触不及防,可又在后半句爆出之前及时勒住。这边的人在等那边的人继续说话,而那头的人却似想要借助寂默来验证这头的实况。两厢长久持续着无言,没有任何额外的声音,在老人开始疑惑地“喂喂喂”之后,检查原本一直贴着耳际的手机才发现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阿嬷,我现在就下去煮早餐,你要不要再去床上暖和一会儿?”祁安在恍惚中睁开眼睛。
“太阳也快要升起来了,一觉睡过去就只有等中午了,不去床上呆了。”老人坐着朝她转动上半身。“那,早上我们吃什么?”
“呵呵呵,现在我也不知道,”祁安从床上一跃而起,双脚一蹬地板,双掌经大腿两旁轻轻拍在眠床上,继而将笑起来的脸快速摇摆至自己阿嬷的眼前。“等做好了你不就知道啦?”
“你这个孩子,从来不肯把要做的什么清楚地跟我说。”
“呵呵呵,因为我自己也真还不是很清楚啊。有时候,做出来的,跟心里想过的、想要做的,或者说过的,都可能挺不一样。我不给你确保的暗示,这样自己就不会有明地里食言的机会啦……”她似自言自语地轻声自我诉说起来。
“昨天早上,我们吃的是什么啊?我一吃饱就忘记了。是不是炒粉干啊?有一点点酸味,好像,你是不是加了什么新式的香料啊,第一次吃那样炒的粉干,还挺好吃的。”
“阿嬷,好吃啊,那我哪天晚上大半夜的再去炒炒看!”
“你现在就去煮早餐啊,会不会太早啊,你爸爸他们都还睡着。早有人烧起来好吃的,又端到床前,最安啦,有谁不知道享福啊?”
“……也不早了,太阳本来也该出来了,我先下去了。”祁安起身,去将玻璃窗推拢,再把另一边的厚重窗帘往边上拉开。“阿嬷你可以再坐一下的,好了会叫你的。”
“那你放在大锅里烧,还是用煤气啊?如果你要放在大锅里煮,我得过去帮你把火点着啊。你二叔整的那些柴也不好烧,事就从来没有好好地做成过。”
“不用,阿嬷,不管放哪里,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行的,又不是第一次。”
“没办法啊,阿嬷老了没有用,自己的宝贝孙女多久回来一趟,不晓得能待几天,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天天忙前忙后,没见得休息,还要做饭给我吃,是哪个儿子又是哪个女儿还是哪个孙子外孙能够做到这样啊。过了年,你走了,我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谁理我啊,谁都有自己的家庭,谁都赚钱要紧,没人有空理我。老公亲老婆亲儿子亲,也都没有自己的手脚亲啊,自己如果身体健康,能走能跑,就比得过黄金千两。人老了有什么用啊,杵在世上白白糟蹋了粮食,还不知道背后都被谁嫌弃着,死一下子又死不去,活又活得不舒心。阿安呐,你煮饭一定要煮上阿嬷的啊,阿嬷现在自己也不会煮饭了……”
“多开开口也挺好的,就像多走动走动一样。阿嬷,我先下去了。”她背对着她说,不知道自己低声的前一句有没有被听见。
“……”
祁安边走边用双手梳理头发,想要在头顶将头发绑成一束马尾时,似乎才惊觉自己抓到的已是一头齐耳短发。像要找到下脚的台阶一般,垂下双臂,将双手搭在贯通前后房间的走廊外沿的木制栏杆上。
在要下楼梯之前,她听见从外侧房间内传出的温州鼓词的唱声,不响,但足以听清。
走到紧闭的房门外,抬手轻叩木板三声,不等里边回应,便直接转动把手将门往里推开。一股沉闷气息向着门口潮涌而来。与外边不同的低温,间杂着来自两大缸自酿红酒的气味。真正属于人的呼吸于其中难以辨析,却与房间内所有的游动因子一同融成了一股极具刺激性甚至攻击性的沉闷之气。这股沉闷又带着在融合的过程中随时分解而出的酸味。祁安屏着呼吸,在推开门的同一时间神色不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屏息。
“爸,你醒了啊。”
“醒是早就醒了的啊,整天睡也不需要再怎么睡了。”
才说完,他开始咳嗽起来,好像是那句话里的某个字词使他呛到了,并且延长了一点刺激反应时间。原本端正坐在床上的上半身开始因突然的剧烈咳嗽而摇晃着倾斜,他重重地咳出一口痰,顺着倾斜的姿势,将那口痰唾进就置于床头边上的垃圾桶中。
祁安见此向外侧转头,长长地吸进一口空气,再转回头来。
“爸,下半夜里是不是有人在二楼的后门敲门?”祁安见他稳定了气息之后问他。
“嗯!有,我也有听到。哪是敲门啊,铁定是直接用身体不要命地撞的。捣得那么响,这三间房子里哪都可以听到。门都不知道有没有被撞坏了!”
“会是什么人啊?”她再问。
“除了里面那个神经忧郁的单身汉还能有谁,估计又是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烂醉得找不着北了,就到处逢门又捣又撞。这种骨头简直欠人砍。”
“他经常这样吗?”祁安盯着他说话的样子,在他说完时即刻发问,好像并未将他所言进行消化思考。
“喝个烂醉还是乱撞别人的门?这种人只要有机会醉了,不是直接躺地上了,就是赶着去撞谁家门上了。今年肯定三次不止了。上半年有次喝醉了躺去下面那个当官的门槛外,又叫又哭,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连名带姓地喊着大骂个遍,差点不被打死。”这种有人安静聆听的感觉似乎叫他意犹未尽,在几秒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前阵子,你小叔回来,两个人就差点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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