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快速清理过三间房的三个冰箱后,她一边拒绝着阿嬷不时向她提出的恳请般的要她先吃饭的要求,一边把所有在小镇里买来的东西或保存进冰箱或就放在左间房子的厨房里或分发给他们又或放到洗漱间去,或者拿出来备煮。双手叉腰站在偌大的大厅里,抬头仰望很高的天花板,再穿过大开的中间两爿大门眺望远方青山,竟觉得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一直到晚上饭点时,她才见到在他处度过整个下午才回家来的祁贺山。他的脸上有惊讶,也有高兴,在她还没看到那些情绪消失之前,他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到大门边,就他所看到的她买来的东西进行讨论。他看着她的脸,祁安感到自己在某个瞬间想要移开去视线时,却是父亲先发生了转移。祁贺山满头的灰黑头发,整张脸枯瘦而干燥,他突然间在她眼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跟他说,先多吃点梨,吃梨会好,晚饭再多吃一些与排骨熬了汤的白萝卜。她向他递去洗净了而未削皮的大个雪梨,他却是圆着眼睛问她,她手指上的金戒指是哪来的。她只是说,十几块钱买来当做好看用的,哪是什么黄金,是假的。阿嬷却前来拆穿说,她怎么能够骗得过她的爸爸呢。她只回答说,那她真是捡到宝了,十几块钱竟买了块这么大的黄金……
祁安自己的独立房间是落了锁的。从阿嬷的房间里取来钥匙,开门进去,一片漆黑中的陈味扑鼻而来,是长久没有居住而无人打扫的房间都会有的味道。
阿嬷陪着她来,跟她说,那些寄回来的她的东西都是拆了快递封套在沙发上放好了给她的。她坚持让要陪着她的老人顾自己去隔了一间屋子的另一间屋里去睡觉,而自己一个人一向是干得过来的。
在门口打开罩了玫瑰式灯罩的日光灯,看向里面,房间里与几个月前并无多大差别。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木制长沙发上的她几个月前从云南寄回来的两袋血米。转身踏着大理石台阶上到去向三楼的楼梯口下插上热水器,不经意间抬头看向上方,空荡漆黑的三楼,上面摆了一张可挂蚊帐的老式雕花大木床。在砖墙里辟出的一个狭窄平台,上面摆放着暗示母亲和哥哥的灵位的插着燃香香根的香碗。她不禁脑皮一股激灵心里一阵揪紧,闭上眼睛,向着那两个灵位,双手合十,深深鞠躬三拜。
去二楼楼梯口旁的卫生间里打来水,就快速地清扫起来。不到一个小时,简单挥掸了壁板及角落,垫脚在凳子上擦了窗玻璃,铺好了上下棉被床铺,拖了石砖地面,拿出拖鞋作为房内专用。
从作为母亲的嫁妆的古老镂刻样式的衣橱里拿出叠好放在家里的换洗衣服,带上大把的裁衣剪刀,关了卧室的灯,去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她将自己的金色长发剪成仅到耳下的短发,然后再洗澡换衣,用干毛巾擦干了短发,再进卧室。将剪下的大束头发用红绳扎好,放进古老衣橱的抽屉里。
关门反锁,她在黑暗中坐到床沿上,双脚着地,身体后翻横着躺上棉被,闭上眼睛,让自己冥想。很久之后,睁开来眼睛,起身按下较暗的一盏灯的开关。拿来电脑包,将里面的笔记本以及电源适配器拿出放在床上,再将里面的所有大小物品都倒出来。拿起皮夹打开来,顿时一阵心悸,鼻尖倏尔酸楚。皮夹里面,原本空出的地方,多了一张简历式名片,应该是他在那半个小时之内放进去的。将绿和玫瑰两张卡全都塞入,合上皮夹,把它放到床头小柜子的抽屉里。
拉来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是没什么好整理的,即使是要过了年,年后的不知何时,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拉着这只行李箱继续去流浪般的漫游的。然而,放在里面的她带走的包括蓝色贝雷帽在内的工作装,她是不会再次随身携带的,早晨换下的脏衣服也是必须拿出的。
拉开拉链,打开箱盖,好像这时才发现此刻的这只箱子,与离开酒店去摘戒指前相比,有着明显的重量上的不一样。将Schiling送的已从礼盒里拿出的玫瑰花茶及原版专辑拿出,往下便是他送她的中文版《博尔赫斯全集》,又将衣物一件一件地边拿边重新叠过地摆到床上。衣服一件少一件地缓慢见底,那本孔雀蓝色封面的大册子便是那般渐渐推开迷雾般的跃然眼前,还有两张Coldplay的专辑,以及单曲《Sweet Song》。
她设想不见此刻自己的心理以及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她只是将那本大册子快速地单手抓起,再快速地起身去按开较亮的吊灯,然后转身奔向窗前的书桌,快速打开着桌上的台灯,边拉着木制靠椅边坐下来,左手不曾将它放下过。
棉麻质感的纯孔雀蓝色硬质封面上,几个银色大字粲然夺目,“YOU ARE THE ONE”。
小心翻开封面,才知这仅是作为收纳盒的外壳的一部分。盒内才真正躺着一本册子,同色,微小于盒子的尺寸,封面标题依然是“YOU ARE THE ONE” 。不必将其从盒中取出,翻开收纳盒外壳的封面,册子与盒子的内壁便已展开以供手指翻阅的活动空间。终于翻过册子的封面,她的双眼已经快要看不清封二上的字词了。黑色油亮纸张的中上方印着一行金色的英文字符,不循常规。“If I am the THINKER, You must be my Lover & Listener.”
这本她的笔记本桌面大小的橫开册子,仿佛是从美术馆中取出的由专业设计师精心制作的名家画册。
里边,七十一张的油质纸张上全是高度清晰的横置彩色照片,每一张照片都似裱上了木制白框。每一张纸张的正面页都是她,都在右下方的空白处标注着至秒的时间日期。每一张纸张的背面页却几乎都是各个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一景,都在左下方的空白处同样标注着详细至秒的时间,以及具体的地理位置。
她的照片上的时间始于她转身离开杭州的国际青年旅舍的前台往外走出木门之际,她的身后有一只飞速前进成了幻影的黑色长物,那该是一只黑猫;却是止于她离开上海的前三天的早上穿着他的睡袍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远方的样子。首尾皆是半离着摄像机而去的姿势。
背面页上的照片起始于十七年前的奥地利的圣安东滑雪场,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他,那该是他尚且十几岁的年华;景象终止于这个月下了初雪的上海深夜,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期间历尽欧洲各国,只是尚未涉足大洋洲。
照片的风格从一而终,擅于光线的运用以及对动态趋势的抓获,于明暗对比中融入引人思考的线索。她一张一张地细细看过来,觉得他的内心里是有着确切而坚定的明暗选择趋向的。
她终于在所有照片的最后一页,看见了他的模样。
左侧是她画的他的自动铅笔素描,“《the THINKER》”,时间为她标记下的十年前的阳历八月二十七日。她没有去细看。右侧是他的彩色相片,是与她深藏在心的相同的善意微笑,颜色与发色趋近的细微胡髭,唇上有竖纹,眼下映出日积月累的深深劳累,蔚蓝虹膜内的黑色中心点,睫毛很卷很长,眉头微微逆向,额上一长一短两条清晰横纹,连脸上的几颗小斑点都那么明晰。他似乎就在眼前单单凝视着她,而不是从她的内心里,也不是看往别处。此张照片没有时间日期。
在册子的封三上,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手写的中文繁体字,“愛”。祁安合上相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长久地失去了动一动的能力。
“施蒂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隐痛烙印进心底深处,鞭策出自我请求原谅,也像在梦境之外双手合掌虔诚祈祷,以让所有人皆得心安。
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放下,抬起垂落在胸前的头,将手中的盒装相册放到床头的一边。去整理尚且堆放在墙边木制长沙发上的从各地寄回来的书,把它们全都穿插到书架上。
她房内的书架不是嵌在墙壁里与墙统一的。它原是祁贺山在决定跟她的叔叔们一起重建房子时,在开始拆除旧房之前,就委托木工按着他自己的那副最简洁的设计图样做成的壁橱式衣橱。它原是被他计划着送给她的哥哥祁荣当作礼物的。近三米的高度和长度,上半部分是用一层层一排排木块隔开的一个个小隔间,大小不一致却向着中间对称,上半的正中间是内里镶着一面银镜的较大隔间。用于开合挡尘的是花纹镂空的两排大木窗。下半部分较上半部分凸出,分别为三个相等的区域,正中间有着四层抽屉,左右两边是有着开关门的宽敞大隔间。这个还来不及送出去甚至告知的礼物,上半部分成了她的书架,下半部分成了她的置衣置物间。
拿来放在最上层抽屉里的保鲜膜,将那本盒装相册封上,祁安踩在高脚凳上,将它向右斜靠在最上层处最左侧的一个小隔间里。与它同一隔间的向左斜靠着的是于不同时期内裱了相框的大幅照片,它们从以相框相片的组合形式诞生在她手里起就始终在那里存在着,除了偶尔隔年更换保鲜膜,不曾被拿下来欣赏或回顾过。
这一隔间的旁边是苏打绿的所有专辑或单曲。往右的每一个小隔间里,单独地或组合地摆放着唱片,购买的或自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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